魔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应该是翻涌着血火,充满着哭号与绝望,有无数凄惨的不死,以及令人恐惧不已的可怕恶魔。
疏朗大气的庭院,方正金贵的明式家具,绿荫下的兔毫盏和茶百戏,精致可爱的茶点果子,这些似乎和魔界这个词,没有什么关联。但是陈夙蕙的确就坐在那张四角缠枝花凳上,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穿着一身家常的袍子,在分茶摇盏。如果忽略他脸上的两行血泪疤痕,以及赤红的眼睛,这个男人瞧着还有那么点儿朱师傅的意思,特别是那种天生带着矜贵风雅的动作,非常容易令人忘记他和他身边的那些仆人,都拥有魔物的那种带着点儿血气的脸。
“你要和我谈什么交易?或者说,你要华练做什么?”陈夙蕙十分清醒,这个魔王找上自己,绝对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自己的那个身份。
朱砂露出那种独特的苦笑:“说起来,其实这份交易,对于你来说,是很吃亏的。第一,我希望你和你的朋友们说明,立即将一些人送去冥界,去转世投胎;第二,我希望你,被我重伤一次,一次之后,我就会全面收手。作为交换,我欠你一个人情,单纯的欠你。我可以答应我能力范围内的一个条件。”
“的确很不公平。我猜你想让我送走的,是你的这些亲随,因为你希望他们有机会转世投胎,所以也没有帮助他们在魔道修炼。这个,我猜想华练能做到。第二点么,我本人同意了。”陈夙蕙吃着一个酥油卷儿,回答。
朱砂有点吃惊。
陈夙蕙一笑:“反正我变不回华练,也根本打不过你。与其无谓挣扎不小心被你捅死,还不如干脆让你重伤一下。”
“你想的倒是很通透。”朱砂苦笑,“如果人人都能这么通透就好了。”
“不,不是我通透,而是我陈夙蕙作为一个普通人,没有力量和你斗,所以,不如干脆顺水推舟,好歹还能落一个人情。这是弱者的生存智慧。”陈夙蕙很平静地回答,“我希望你把我开膛破肚之后,能够答应我,帮我找一个人。找到以后告诉他,他姐姐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他忘记那些怪力乱神,选择自己喜欢的人生,好好做人。”
“只是带句话吗?”朱砂又一次意外。
“只是带句话。”陈夙蕙点头。
“但是魔界在人间的力量……”朱砂觉得自己不见得能办到。
“他一定在魔界。我了解他。在经过那些事情后,他一定会选择立地成魔。”陈夙蕙也露出苦笑来,“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好。我答应你。”朱砂回答。
陈夙蕙偏着头想了想:“其实我还有个提议。我觉得你对我没有什么敌意,恐怕重伤我,也是为了交差吧。那么为了你更好的交差,我觉得,你可以杀死我。条件是,你再答应我一件事情。”
“我知道最近围绕着华练,出了很多关于魔界的事情。而不是魔界中人,对魔界又不很了解。如果你可以杀死我,那么,去帮另外一个人。”陈夙蕙放下手里的点心,“我不要求你对魔界中人挥刀相向,但是,希望那个人问你关于魔界的信息的时候,你能知无不言。”
“你觉得我会答应吗?”朱砂问。
“你会的。因为你很在意你身边这些仆众,你想让他们尽快离开魔界,因为你担心他们遭到魔界某个势力的伤害,比如,那个让你来抓我的人。你不想杀了我,但又怕对方不满意这个结果泄愤,所以才会想要他们马上离开魔界。而如果你能真的杀了我,哪怕只是陈夙蕙这个身份,对方就会满意许多,你的那些仆众就暂时安全了。我想,你应该是欠了对方一个人情,不得不还,否则,如果是你自己想杀了我,你早就动手了。不会和我做这种交易。”陈夙蕙的手指在桌子上划着,“至于我,我可以十分坦白的告诉你,我能感觉到我的心正在逐渐死去,我存在于一个极其尴尬的环境里,我痛恨这个环境的变化,却又无能为力,所以我希望有个干脆利索点的了断。如果我死了,或者说,陈夙蕙这个人死了,还能换些利益,我是很乐见其成的。”
“某种意义上,我理解你这种面对结局的无力感和寻求解脱的绝望感。不过,你的确令我很惊讶,你和华练不一样。尽管一样聪明,但你还是比她脆弱。”朱砂平静地看着陈夙蕙。
陈夙蕙咧嘴一笑:“因为她是强者,我是弱者。我没有装逼和强悍的资本,神鬼的世界,规则就是这么简单。”
“你不怕我杀了你然后反悔?”朱砂一笑。
“不怕,因为这份交易的证人,已经来了。”陈夙蕙也笑了,望着那青灰色的墙的上空,出现了一道气流的波动,一个人满脸肃杀从半空之中走了出来,那模样,根本就像是死神。
“辉卿,很高兴认识你,以及,我警告你,你无权干涉这笔交易,只能见证。”陈夙蕙起身,“我不是华练,所以,我的事情,也不是你的事情。我的命,永远在我自己手里。别这么看着我,不满意,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咬我啊!”
天边挂着毛月亮,据说这种月亮,代表阴气重,百鬼出。的确,这种暧昧不清,轮廓妖异模糊的月相,看上去总是令人心头发麻的,但八荒界的人都知道,毛月亮代表的并非是百鬼夜行,而是上神的陨落。这种月相代表着最高神阶上有神明出事儿了,而且,是出了大事儿了。
今昭没有来由地,觉得心里发毛。
“太不吉利了。”老宋一边嘀咕,一边毫无知觉地把一盘子的冻豆腐,都放在了辣锅里。
“啊放在辣锅里这冻豆腐会变成大杀器啊!怎么吃啊!”青婀大叫。
“别嚎了,你还不是把汽水当成了蘸料。”鬼王姬扶额。
“你刚才还夹了我的筷子以为是粉丝!”青婀反驳。
“她夹的是我的筷子……”蔓蓝插言。
“总之你们都给我闭嘴!”玉卮炸毛。
今昭悄悄叹了一口气,尽管她们都十分清楚不管陈夙蕙怎么样,华练是绝对不会死的,尤其陈辉卿赶了过去,更是万无一失,但是嘴上说的再轻松,也还是会担忧的吧。
这么想着,太岁无意识地把自己咬了一半的鱼豆腐,放在了旁边陈清平的碟子里。
陈清平看着那沾着调配得毫无技术含量的辣油调料的半块儿带着牙印儿的鱼豆腐,默默夹起来吃了。
而平时一贯关注着这俩人号称“等发糖等粉红”的平昭cp粉丝团,也完全没有注意。
今昭甚至觉得在红汤里翻滚的北海翅啊什么的,看着怎么就那么苍白无力,充满死鱼的即视感。
突然,院子里的平地被一阵风搅乱,一地樱花被卷起,那些颜色深浓的寒绯樱吹雪之中,陈辉卿杀气凛凛地出现,怀里抱着一个罐子,似乎要把那罐子捏碎一般。
“啊……夙蕙姐……”老宋刚一开口,就被陈辉卿泛着红血丝的眼睛吓到闭了嘴。
“在这里。”陈辉卿把那个罐子放在了桌子上。
“骨灰?!”顺手打开罐子的老周一贯的毒舌淡定破功,声音都变了。
“华练被我藏起来了。”陈辉卿解释,“陈夙蕙,死了。”
听到华练平安无事,就连今昭,也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十分不地道,完全没考虑陈夙蕙的,庆幸的,松口气。
这个时候她才发觉,原来她还真的觉得,陈夙蕙随时都会不在,华练随时都会回来,后者至关重要,前者只是一件外衣,这种感觉,是不是说明她离人的想法,越来越远了?
“他杀的。”陈辉卿说着,往自己的房间走去,露出身后无奈苦笑的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