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娇略显嗔怪地看了饕餮一眼,却忽然身子一震,因为她听见一个声音叫她:“阿娇!”
阿娇,若我娶你为妇,必定赤心相待,恩爱永固,便如这金屋玉台,不转不移!阿娇,我真开心,有你相助,我何愁大业不成?阿娇,今日你我结为夫妻,你就与我一起看看这大好山河!阿娇,那不过是一个歌姬罢了,姐姐给的,朕不好不要。阿娇,朕是皇帝,你要永远记住,朕,是皇帝。阿娇,你已经不可做皇后了。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陈娇微微一笑,一如当年,冷薄而骄傲,她泰然自若地夹着喜欢的吃食,她已经不是当年痴心于一个薄凉男子的高门贵女,这么一句话,想起这么一些事情,也不能惊动她的眉头半分。
“这是什么声音?”陈夙蕙表情玩味,看着手中的镜子,将镜子顺手递给了身边的酒吞。
酒吞童子咯咯一笑:“这个东西有意思,你若想见见,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好了。”说罢,他袖子一甩,一道流光自镜中飞出,落地成影。
那是个淡薄的影子,半透明,微微颤动,似乎下一秒就要消失。
酒吞以手托腮:“你有话就快说,你的时间可不多啊,残魂君。”
“残魂?不,我觉得不过是永久的器物上,一缕灵思而已。”陈娇一瞬间露出的表情,让那半透明的影子勃然大怒。
“阿娇!你怎可这样看我?!”那影子大喊。
“彘儿啊,我从前便和你说过,人,不等人。你若不与我同路,自然有与我同路之人。到那时你我如何看待彼此,都已不重要。”阿娇拿起一方汗巾子,擦了擦嘴角,接过饕餮递来的茶,漱了漱口,掩面吐掉。
“说起来,这东西还真是汉代文物?”老宋十分好奇,指着那镜子,捅了捅今昭,“昭,给个明路!”
今昭凝神看了看,有点吃惊:“还真是。这是茂陵陪葬品,以前也是汉武帝用过的,后来被摸金校尉盗出,经了好多人的手呢。”
陈夙蕙眯眼微笑看着陈辉卿,眼睛里闪着一丝狡黠挑逗。
陈辉卿脸一红,转过头去。
倒是酒吞闲闲拨过一块儿虾子来:“不愧是大神,买个小礼物,也这么天惊地动呢。”
卫玠莞尔一笑,不再理会这些儿女情长,既然是茂陵墓葬,又是刘彻曾用之物,那就不过是一缕灵思,虽然也载有主人的神智记忆,情感态度,但实在脆弱,不足为患。
这边众人已经看起好戏,那边那一缕灵思还在苦苦纠缠。
陈娇终于不悦,重重顿下茶盏,眼神一锐,一身凛然之气,顿显昔年皇后风姿:“你既然为镜中灵思,就是与此镜辗转多人,看过三千更迭,五山沧海桑田,哪怕你自诩帝王,这些年也饱经困苦,见惯世事,你现在在此纠缠我,不过是想要借我的手,让我化你出镜罢了。只是三千八荒,神州六合,却不是你随意求人,便能抵过修行的!”
那灵思悲恸垂头不语。
陈娇不愿再多言,且不提它不过是一缕灵思,便它是刘彻本人的灵魂在此,如许多年,故人也不再可能心思如旧,风景如昨。
“阿娇——”
那灵思突然扑向了陈娇,爆发出一声恸哭,扑倒在陈娇的身前:“阿娇——太苦了——不为人不为鬼——朕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求不得——太苦了——太多年了——没有尽头——永生——太苦了——”
清平馆众人都沉默不语,四鬼更是表情深邃难辨。
忽而有琴声传来,玲珑音色若美玉开口,一声声喜悦温柔,又有清贵智雅。
那琴声之美,在于仿佛令众人置身于春和景明之中,芳树鸣禽,柳浪闻莺,看山弄水,香堤艳赏,桃云踏浪;忽而又变得清越俏皮,好像进了夏日,身上的绫罗换做轻纱,松楸绿阴,舟泛芰荷,碧筒致爽,雪藕生凉,山阁送雨,萧骚流畅。再一段秋色,凭高舒啸,临水赋诗,酒泛黄花,观涛江渚,芦雪夜月。又一段霜冷青竹,有冬日雅趣,探梅南陌,雪惊飞玉,取醉村醪,足蹑层冰,腾吟僧阁,围桌小饮,挑香铜炉。一年四季之景尽在琴音之中,最末则是仿佛一人乘舟泛月,醉卧眠云,尽兴游冶,莫负韶华好时光。
那灵思怔怔地听着琴音,陈娇倒是莞尔一笑,仿佛又是故人少女轻来,娇蛮俏丽,柔声劝被太子欺辱的自己:“彘儿,不要气了哦。你只管过你的,何管他怎么样呢。你瞧,漪澜殿的花儿又开了,多漂亮,你在这里哭,可就看不到了。”
有秋风传来,吹得那灵思半透明的影子晃了晃,似醉了酒,又似醉了人。
那灵思突然起身,转头,定定看着饕餮:“我可会回来的。”
饕餮以茶代酒,举杯,笑中有明悟,也有如常,更有昔日辩机忘言,宝相玉光:“也好。届时我与内人将待你为上宾,共饮一杯的。”
那灵思一转身散尽光影,又重回镜中。
酒吞晃着手里的镜子,似乎还想把那灵思晃出来看乐呵。
姑娘们却已经不管那灵思,转向饕餮,眼中钦佩,青婀拍着桌案:“不愧是昔年军师祭酒,天生奉孝,一句话就把人家当成你家的客了。这主权宣誓得这么顺水推舟,算你狠。”
蔓蓝捂心口:“怎么办,我觉得那个灵思,好悲催。”
玉卮眼中戒备,嘀咕:“腹黑,腹黑。”
鬼王姬摸了摸混沌:“五百年后,你可别长成这样,好好当个暖男吧。”
在今昭的怀里啃菊花排骨的混沌突然咕哝一句:“可不是么。”
一语,四下,惊。
今昭一脸惊喜,举起混沌:“你说话了!”
混沌嗓音华丽如锦,音含不屑:“你的耳朵,是当机了么。”
清平馆众人扶额:“不行,以后不能让他跟着老周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