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长了一尺高了。”老元拿着软尺,量着那株翡翠天音。
“这么说,今天果然是洪武九年的惊蛰。”朱师傅翻着玉卮递过来的黄历和《玉匣记》,颇为感慨。
“神啊,我们又快进了!”青婀双手合十。
“昭啊,老大,还是,暂停?”老宋别有深意地看着今昭。
太岁,炸毛:“你妹!今天你怎么还说这个!”
老周耸肩:“不是昨天今天,比起昨天,今天已经是一年了。”
陈辉卿喝着酽酽的汤茶,委屈脸:“希望今年吴王能弄到咖啡豆。”
应约而来的繁缕一进门便听见这句抱怨,也颇心有戚戚地补:“唔,速溶的都行啊。然而没有。”
惊蛰这一日,按照风俗,要撒石灰,佩艾叶香包,祛除虫蚁,一大早开始,侍女小厮们就开始喷洒石灰药粉药水之类,务必要让整个园子里没有恼人的虫蚁,惊了贵人。
这一日之于八荒界,既是天官们结束了漫长得不要脸的寒假走马上任的日子,,也是那些比较弱的鬼魅妖怪出山的日子,所以八荒中人和半个脚踩在八荒之中的朱橚,也都戴了新的敝鬼符钟馗香包之类,生怕走到阴凉处,就一个眼错,瞧见死人骨头在跳舞。
四鬼率领院中的鬼魅,今儿是要“熬夜”干活儿的,为的是尽量不让不相干的魑魅魍魉入了院子作祟,为了不妨碍四鬼的活计,过了早饭,朱橚的大丫鬟梅白便来招呼众人去忘机林泡温泉。
惊蛰到,药圃一头的地泉也涌了出来,沿着地泉修得几个池子这会儿水都满了,藏在林荫深处,有泉有石有花有树,景色清致,令人忘机,故名忘机林。
去年朱橚的四哥朱棣来泡了,今昭他们不敢去围观燕王果体,泡汤便泡了汤。今年燕王去打仗不能来,朱橚只私下喊了冯繁缕来,清平馆众人趁机去就去松快松快,毕竟明朝的温泉,除了朱家齐王出身的朱师傅,还真没有人有那个闲工夫去泡过。
说起明朝的温泉,朱师傅自然有一番道道,比如令体香清逸的沉香汤,比如强身健体的苏芥汤,比如水温很高的烈烈汤,再比如含有硫磺或者其它物质的泉石汤,此时帝国国土广袤,既有天然形成的泉汤,也有匠人药师们调制的特殊的泉汤,从岭南到北平,明人但凡有条件者,无不爱泡汤。尤其爱以汤配饮。
惊蛰时候,要饮味道鲜明的青艾酒,众人对于王爷级别的酿酒技术,自然是满意的,唯独陈辉卿,因为这会儿没有咖啡传入,他又不敢轻易穿越时间,怕引起眼前这个奇诡境况的变化,只能忍着。
虽然没有咖啡豆,但青艾酒的滋味,也是极其清冽动人的。尤其是汤水氤氲,浮着一盏青艾酒,酒意热了身子,泡在温泉里那种醺醺然的感觉,便是陈辉卿,也觉得十分惬意,一时间心思简明,空无一物,果然入了忘机的境界。
俗称,放空。
附近另外一眼泉池里,传来姑娘们笑闹的声音,大约是在打趣今昭“昨天”那个“瓤豆腐”的段子。老宋和利白萨老元三人凑头商议片刻,便对陈辉卿道:“房东大人您老先泡着,我们哥几个去偷窥了。”
说着,还捡了不少小石头子儿,估计偷窥是假,丢石头讨人嫌是真。
“呵呵呵大家泡起温泉来,连心态都变年轻了。”朱师傅满面笑容,也捡了一把石头子儿,好不羞耻地跟在利白萨身后。
“既然如此,我也去了。”老周耸肩。
陈辉卿嗯了一声,随意坐在泉池里,晃着手里的定窑白盏,压根儿没有想到,如果哥几个得手,连陈夙蕙,也会中了招。他脑子里想起陈夙蕙,只是一腔茫然,他甚至不能够理解,为什么陈夙蕙原本对他还很好来着,但是现在,却带着一身淡然,不愿意与人相交,散发着,疏离冷漠的气质。
啊想不懂就先不想了。
难得在泉汤之中,找回当年俯瞰人间,未曾历练红尘时的那份悠然无物,陈辉卿颇为怀念地泡在原处,连眼珠子都懒得动。
这一眼泉的汤色,因为被朱橚加了药草,是微微泛着紫的。这种紫,令陈辉卿想到了识海,那片无边无际的水域,也是紫色的,和他眼睛的颜色相同。
那眼睛曾被她形容是“肝胆皆冰雪,万象为宾客”。
那大概是赞美他吧,因为当时是在床上。
陈辉卿放任神思逐流水,如落花入泉汤。
到底是该叫醒她,还是不该呢?
连她费心谋划培养的透卿,都被当做是门神去守着那个秘密,那么她的沉睡,应该很有必要的吧。
所以说,不叫醒了?
可是不叫醒,陈夙蕙现在这个样子,看上去也很孤独痛苦。还不如把这一切乱糟糟,早点结束。
那么,叫醒?
东皇太一陷入为难。
寰宇苍穹于他的指尖起起落落死死生生,可他却无法决定,这么一个简单的,属于一个生命的,宿命。
泉雾绰约之中,时间之神长发披散如流如注,一双显出本色的深紫眸子含着雾煞煞的水光,比普通人雕琢有致,镌刻深邃的眉眼轮廓被这泉雾一蒸,减了几分出世的清冷脱俗,添了几分入世的温软暧昧。那长指握着白盏,手与盏仿佛系出同质,盏中棕黑色的浓汤,散发着醇香又焦苦的味道。汤入喉,滋味同样醇香又焦苦,那种矛盾的滋味只有香和苦,醇和焦,不酸,不甜,像是深到极处的情感,已经不能用酸甜青涩的恋爱来形容,那种迷幻神智的醇香令人下坠,那种清醒灵思的焦苦惊人肺腑,那才是那种情感的极致体验,明明知道不行,极清楚,极清醒,但却无法抗拒,受其翻覆,那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溺水,沉没,窒息,在生死之间的幻境里看见大美愿景,不想醒来,任凭自己在水中死去。
所以陈辉卿喜欢咖啡,咖啡有那种矛盾的味道,香与苦,醇与焦,害与益,生与死,悲与喜,都是同时存在的,摇摆不定,欲罢不能。
“这是……咖啡?”陈辉卿看着手里白盏之中的棕褐色液体。
“回大人的话,殿下说,这是您最喜爱的。”温柔卑微的声音,来自汤泉边提着细口大壶添药汤的侍婢,那婢子眉目十分秀致,脸庞娇小且柔弱,肌肤莹白近乎透明,一袭碧色纱衣,腰上系着一绦红线,衬得那腰不过一掌宽。
“哦。”陈辉卿得了答案,便继续放空卖呆。
“噫,奴……奴不能……”又一把同样卑微但娇美些的女音出现,陈辉卿眼珠子动了动,瞧见泉雾那头,仿佛是利白萨,那蜜色的健壮有力的手臂,箍着同样柔弱娇美的碧衫侍女。那侍女的衣衫凌乱不整,在那臂弯里雨打杏花般地不堪一力,圆小洁白的肩头和腰肋肌肤在雾中以某种韵律在有节奏地颤抖,偏那侍女与这位提壶的,长得一模一样!
“唔……”第三个带着微妙差别的声音又加入进来,一袭红衣摇曳水中,酒吞童子在第三位碧山侍女的双腿夹隔里别过脸,看过来。那第三个侍女也有着同样娇小柔弱,似乎可以随便扳折,随便搓,软的没有骨头。
两幅画面生动地在陈辉卿面前展开,那位提壶的侍女似乎不堪这种场面,微微颤抖着。
陈辉卿沉吟片刻,想起来这里好歹也是王爷别院,里面有些伺候人的侍婢姬人,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他点了点头,继续喝起咖啡来。
提壶的侍女看见陈辉卿点头,颤抖得更加厉害,垂着睫毛,卑躬屈膝地走到泉池便,手指动了动,那轻拢烟沙的纱衣便飘然落地,人也滑入水中。
“你的衣服呢?”陈辉卿一脸纳闷。
侍女一愣,随即那脸上凝出了两滴眼泪,将坠不坠:“可是大人,不喜这般?那,那奴这就穿起来……”说着,极其羞怯胆寒地颤抖着,伸手去够池边的衣物。
“那个,那人?”陈辉卿指了指酒吞。
侍女又一愣,僵在一个十分暧昧的姿态上,定了定神,才蚊呐般回答:“是的……是酒大人……”
陈辉卿微微皱眉,又看着那个侍女:“你是周王朱橚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