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灿灿,活色生香,用以形容青年王六郎,分外妥恰。
清平馆众人瞧惯了白衣如雪,鹤步仙游,走出尘脱俗路线的魏晋郎君,再瞧王操之,便格外亲切——如若王七郎是天上广寒月,他王六郎便是人间富贵花,鲜活灵动,话唠、幽默、接地气儿。
这日是青年王六郎头一次出现在清平馆。
王六替人送帖,帖子十分不客气,是跟清平君叫板的,奈何看着王六郎那副什么事儿都能找出乐子来的精气神儿,就连替陈清平接帖子的今昭,也气不起来了。
“……说起来这位符郎君也是人物,昔年会稽王宴问,馔馐可盛?你猜这符郎君说什么?他啊,说盐味小生。问厨下,果然因为疏忽,盐少煮了一道!又吃灸乳羊,人人都道鲜美无常,偏他就说,此羊丧母,幼不能饱足,肉味清苦可怜。一问果然!别瞪我,还有可怕的呢——会稽王赏识,常送美人与他,他便训教那些美人做器,什么美人床啊,美人靠啊,美人盂啊——”
“……六郎别说了。”蔓蓝掩口。
王操之嘻嘻笑着,又换了旁的话题。
玉卮悄声与华练说:“这王六郎也是个人物,今日于他是数年后再见,我们面容如昔也就罢了,不曾婚嫁,他竟也不怀疑!”
以王操之为例,为了不打扰他的时间线,清平馆众人只会在他面前出现一两年,以免三十年后再度出现,让王操之觉得这群人不老不死。
这是七年后再见王操之,事出有因,不得已为之,原本他们也准备好了说辞,可是王操之七年后再见到这群人,不知道是不觉得异常,还是根本不想多问,面上来看,没有一丝异样,依旧活泼欢实混在清平馆众人之中。
王六郎与清平君交好,世人皆知,后清平君远游,一别数年,再度回到会稽,王六郎自然要来拜会的。会稽王就是趁着这拜会,想邀请清平君与一位名饕斗舌。
豪宴之上,让客人们品尝珍馐,猜作料谈做法,是宴席之中的一桩游戏,这游戏名叫斗舌,考校的不仅仅是饕客的味觉见识,更是豪奢——若是没吃过天下奇珍,又从何斗起?
既然是会稽王主持斗舌,珍馐便也是会稽王所备,但为了多一些花头,会稽王特地请斗舌双方,也都准备一道菜,彼此相猜。
陈清平备的是封鹅,用的是野鹅,与家鹅不同,时常处于天敌环伺下的野鹅勤劳而惊醒,因此肥肉较少,肉质弹滑劲道。用香油洗净,将馅料填入鹅腹,内饱实,外裹紧,装入锡罐盖好,等到宴席中,将罐子入大锅加热,让罐子里的蒸汽成为鹅汤,鹅肉酥软之时就熟好了。吃的时候沾着酱料,十分幼嫩适口。
符朗此人在历史上除了是个著名的饕客,也是一位著名的学者和高官。他出身苻坚的符家,后来投向司马氏,与谢安等名流颇有交情。
这人原本丝毫没有让华练留意,但经历了高洋的事情以后,除了饕餮后人,华练也开始关注那些听上去像是“齿轮”的人,这符朗的舌头刁钻堪比特异功能,华练想要会一会,因此才会再度见王操之,布置出这一次斗舌。
会稽王好大喜功,饱贪足欲,他的宴席之豪奢,在会稽当属第一。
还未开宴,光是那些华服侍婢,已经令人眼花缭乱,清平馆的姑娘们也都是美人,但坐在此处,也只能凭气度盖过那些娇花婢女,论眉目身段,却输风流。而酒樽食盘,镶金嵌玉,琉璃之光,在白如寒玉的蜡烛照下,闪瞎人眼。在座无不是会稽贵族名士,偏偏对这些美人琉璃视而不见,对叠如宝塔重楼的珍馐,见而不动,都巴巴地看着清平馆众人和符朗。
今昭瞧见这符朗,点读笔技能立马启动,对这人也了解了七七八八,然而亲眼看见他的美人器具,心里还是泛着恶心。
符朗身前身后不拘男女,共有美人八人。一位美少年着轻薄白丝衣,四脚为撑,脊背为案,符朗随手就把还未喝完的琉璃酒盏放在了他的背上;另一位美少年唇红齿白,锁骨一段动人风流,却是随时张口,让符朗把痰唾吐在自己的口中,是个活体痰盂;一白肤玉手的美少女,双手为筷,亲手为符朗布菜;一雪乳娇娃,挺直脊背,充作符朗的靠垫。
这样的情景,众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纷纷感慨己不如人。相较之下,只有今昭和乘姬两位侍妾,自己伸筷子夹菜的陈清平,实在寒酸得紧。有人出言相戏:“清平君,汝游行多年,家资散尽,轻衣简婢,是否?”
陈清平头也不抬,十分自然地回答:“然。”
又有人讥讽:“衣天掖地,风餐露宿,君可安否?”
陈清平依旧淡定,面无表情地回答:“南海有珠细可织衣,甚暖;泰山之巅有枫盛露,甚清美,多谢相问,甚安。”
哼,别说南海珠衣泰山枫露,就是六合灵役九野神友也不在话下,若是想炫富,陈清平连太上老君的丹炉都能拿来炒鸡蛋,饕餮都亲自来订餐,区区凡人,比得过么?今昭跪坐在旁,腹诽道。
很可惜,完全不需要祭出神鬼之物,光是南海珠衣泰山枫露,就足够众人吃惊了,这会儿那些讥笑陈清平的人,表情精彩纷呈,全然没注意,那斗舌的第一道菜,已经盛来。
第一道斗菜有些意趣,看似寻常肉糜,可米粒莹白香甜,倒不知是什么米。今昭尝了几口,只能分辨出,肉大概是兔肉加了牛肉。
几口之后,符朗一笑:“兔肉,牛肉,蚁卵。”
今昭一个趔趄,奋力劝告自己,不能给男神丢人,这才忍住要喷的冲动,将肉糜吐在了帕子里。
“不然。”陈清平放下手里的碗筷,“非蚁卵,蚁卵虽香甜多汁,却不如此肥美内含粘腻,应是蚁臀。去头与足,截胸留腹,取硕白蚁之臀。”
白蚁的——屁股——
于是,今昭更恶心了一点。
第二道菜是蒸乳猪,符朗笑谈:“此人乳彘,人乳自西域白人姬,乳中油脂较多,因白人姬多食牛羊,乳中有膻气,然否?”
人乳彘,便是用人奶喂养的乳猪,这事儿今昭听说过,但这个符朗未免也太变态了,连这头猪的奶妈是西洋人都能尝出来!她连是不是人乳的都不知道!
扭头看了看陈清平,陈清平也已经尝完,点了点头:“符郎君所言然也。”
这一道菜的斗比他比符朗说得迟了,自然算他输。可惜今昭却知道,陈清平此人吃饭极慢,一口不嚼个二三十下,是绝对不会咽下去的。这么一来,符朗更容易取胜。
接下来几道菜,两人各有输赢,今昭却是越来越吃不下去,那些什么美人趾泼云灵糟鱼肠玉乳蛋,无一不是追求繁复,好端端的食材,不折腾个九转十八弯,简直不能上桌。譬如那玉乳蛋,好好的牛乳煮鸡蛋就算了,非要让美人含过一次,这么含一下,煮蛋沾了美女的口水,还怎么吃?!又不是猫屎咖啡!有能耐让美人把鸡蛋拉出来算你本事!
今昭恨恨地从鬼王姬的袖子里,接过一个鬼王姬提前带来的小馒头。
最后一道糟鹅掌上来,今昭动也不敢动,生怕又是哪位美人含过帅哥踩过的,倒是朱师傅瞧着今昭可怜,保证这道鹅掌没有猫腻,她才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