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珏以为,那日独孤璟口中的“谨守本分”不过是一句空话,却不曾想,这次独孤璟仿佛真的退回兄弟之限—疏远的皇家兄弟。他与独孤璟同为嫡子,却是异母。他母后是在独孤璟母亲崩后才升位份的侧妃,虽然独孤璟丧母后与独孤珏一道养在新皇后膝下,但终究关系尴尬。而这份尴尬随着年月人事的更革也愈发地磨人。
而现在,独孤珏觉得,自己这古怪的二弟仿佛一夕之间抹掉过去种种,彻底隔开那些丑陋卑恶的往事,断地相当干净,出乎他意料地干净。并且令他感觉复杂的是,他还不够习惯这种“干净”。
时光如下江扁舟,轻易之间便穿梭三月。这月初一,华庭摆开宴席,官员分坐两旁。莫柒身着玄色单衣,垂眸跟在礼官身后,从拱弧石门慢慢步进庭中央。
乐官奏起古乐,礼官领着莫柒在庭中央立定,然后条理分明地为他施“三加”礼。莫柒身上顿时沉了不少,可场上目光全在他身上,他的仪态容不得有半点出错。
接着便是冠礼。
独孤释从高台上走下,脚下步伐配合着庄重的古乐,缓慢而有节律。
莫柒对独孤释行注目礼,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看到了一侧的独孤珏。
独孤珏像是没想到他会看过来,愣了一瞬又忙撇开视线对着一边有点昏昏欲睡的独孤姣,嘴皮子动了几下,也不知道小声说了些什么。
莫柒很快就收回视线。
独孤释已行至莫柒跟前,他接过一旁侍官早就备好的冠帽,道:“吾子名璟,玉华温润,质容俱佳,但望秉持一生,惜之护之,故字惜璟,公告天下。”
莫柒眼睫微颤,他稍矮了身子,仰视着独孤释,“多谢父亲,儿子定当自爱自尊。”
独孤释轻叹了一口气,仿佛将许多人情事故都付诸这一叹,他轻轻将冠帽戴到莫柒头上,大声言道:“朕二子德才兼备,性仁恭谦,故封为恭亲王。”
莫柒跪下受封,场中官员也及时地喊起恭亲王的口号。
独孤珏在那呼声之中,低头凝视着跪下的那人,一瞬遑不知所处。
他想起十二岁时,他因为被缠得实在烦扰,加之那群伴读的怂恿,便故意在骑射课上邀独孤璟共骑,然后又趁着老师没发现,在马上将独孤璟狠狠推下。后来自然是有责罚的,只是不知为何,现在的他记不起当时自己决定恨独孤璟的疼痛,唯独记得,那双那双漆若点墨的眸子,自始至终都在孤独地望着他。
独孤珏握了握拳头,努力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压下。
明日,独孤璟就走了。一切,都会回到命定之途。
他这么跟自己说。
万俟侯爷在殿前等了许久,一张脸臭得让宫人以为他下一秒就会拿起皮鞭,可当他看见莫柒来时,一脸的不耐瞬间烟消云散,甚至算是嬉皮笑脸地迎了过去。
“都说男子行冠礼而端,为什么到了你这反倒是行冠礼愈妍?”
莫柒白了他一眼,“不知侯爷是否听过这么一句话,眼观鼻,鼻观心,你心所向何,便望见何事。”
一旁的宫人听了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他们殿下这是暗着骂侯爷一心想往妍丽方向发展啊。
万俟肆狄没气,反倒是顺着莫柒的话说道:“对,二殿下确实是臣心之所向,自然眼里都是一个二殿下了。”
“胡说些什么!”莫柒脸都气红了,可在不知事人的眼里,看起来像极了羞红。
莫柒环视了一圈四周,知道周围不宜说话,便转身进了殿里,“进来。”
万俟肆狄摸摸鼻子,坏笑了一下,便跟着进去,顺便锁上了门。
这下宫人的眼光便更暧昧了。
“我听人说,这万俟侯爷好的可是男风,咱们殿下不会也是吧?”
“啧啧,可能是,上次殿下回来的时候不是下巴上有两道红手指印么,那就是被万俟侯爷弄的。”
“二殿下才受了冠礼,这么快就回来跟男人厮混,真是可怜未来的王妃咯。”
“管你什么事,人家有命做王妃,咱们没命扫扫地,你瞎同情什么。”
“是是是。”
宫人调笑着走开,独孤珏从廊柱那边绕了出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宫人渐渐远去,然后转身看着那扇被锁上的大门,良久才从牙缝里冒出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殿内,莫柒边脱下厚重的礼服,边听万俟肆狄的汇报。
“朗剌家已经与北戎联合,等你将到封地时便会领兵南下。”
“消息准确么?”
“准确,另外,有线报称,朗剌打算联合北戎篡位。”
莫柒解开衣带的手忍不住一顿,“朗剌皇后就这么急切?我被封为亲王,太子之位自然就是独孤珏的,她急什么?”
万俟肆狄眼睛放肆地扫过莫柒不小心露出来的胸膛,嘴里正经答道:“朗剌皇后急,她担心你现在只是被封为亲王,后面便是被封为太子。”
“愚蠢。”
万俟肆狄配合地摇了摇头,“她是很愚蠢,朗剌家不打算让独孤珏做皇帝,而是他们的家主,朗剌皇后的哥哥。”
莫柒不明意味地“啧”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发表议论,他身后突然有一只手拥了上来。
“你说我要什么,你就给什么,那我说我要你,二殿下,”万俟肆狄在他耳边吹了口气,“你给吗?”
莫柒扫掉他的手,轻易地挣脱开来,他眼含威胁地看了万俟肆狄一眼,“你要什么,我就会给什么,前提是你得帮我做到我想做的。”
万俟肆狄笑了起来,“好,臣定当鞠躬尽瘁,赴汤蹈火,全力以赴--”
第二日,独孤释领着百官送莫柒直到京城外的十里亭,独孤姣这个前几个月才被接回宫养的妹妹也来了,可独孤璟所期盼的那个人却半点踪影也无。
莫柒等了一刻,都不见独孤珏过来,倒是独孤姣怯怯地凑过来跟他说了句:“皇兄一路平安,姣儿会想你的。”
莫柒轻轻“嗯”了一声,摸了摸只有十二岁的独孤姣的头。
独孤姣仿佛没料到莫柒会摸她头,她眼底一瞬闪过欣喜,可一等她意识到这个摸她头的哥哥就要走了,神情又不由得有点恹恹,“我好舍不得你啊,皇兄。”
莫柒嘴角微微上翘,“傻孩子。”
一旁的独孤释也没多说什么,临行前千言万语都只化作静静的凝视,他嘴里叮嘱了句:“一年回两次京,这是朕的特许!”
莫柒无奈地看了一眼独孤释:“父皇,封地来回可就要两个月。”
“这是朕的命令!”
“是,儿臣遵旨。”
独孤姣哈哈大笑起来,“父皇你好幼稚啊哈哈哈哈!”
独孤释跟莫柒互看一眼,也笑了起来。
“人皇亦不能跳出人情一字。”独孤释这么解释道。
“我喜欢父皇的人情味。”独孤姣大着胆子抱住了独孤释的手臂,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看起来分外灵动可人。
独孤释又笑了起来,大手拍了拍独孤姣的头。
莫柒也微翘了嘴角,算是明白为什么独孤姣后来会受独孤释的宠爱。
终别之时,又停留了许久。可最后直至上马,莫柒都不曾见得独孤珏一面。
独孤姣说,独孤珏是病了,病得实在重得无法下床,所以便没来了。
莫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有些为独孤璟可惜。
无论是用哪种方法,都不能让独孤珏为独孤璟心软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