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京面圣,到底干嘛。这个问题,廖大亨以前清楚,如今却迷糊了。
之所以迷糊,并非他听不懂朱平槿的旨意,而是生死攸关,事涉自己而已。
朝廷故事:抚、按二台,皆是钦差之官。一年期满,进京述职。
皇帝听得高兴了,口出玉音:着某人再抚某地一年。于是,抚、按二台重回任地,继续作威作福。
若无再抚旨意,又无升转行文,那倒霉蛋只好挂单吏部,等待组织重新分配工作。在此期间,按本官级别折俸,一应职务油水皆无,清贫度日,腌菜下饭。
然而到了崇祯年,由于各地战事不断,四处动乱。新官往往不能按期到任,旧官逾期留任之事也就司空见惯了。
廖大亨的巡抚也是一年任期。
崇祯十三年底,原四川巡抚邵捷春为缇骑所逮,身为四川兵备的廖大亨火线上任,接任了四川巡抚一职。
十四年岁末大战于广安,忧心前程的廖大亨便趁机向世子朱平槿询问前程。世子隐晦建议他谋取丁启睿的位置五省督师。
能得到五省督师之位固然好,只是廖大亨的官衔还差了点。
督师,持敕书,捧尚方剑,上斩品官之首,下领一省数省军民,威福不下诸侯。故而督师,或由阁臣尚书外放,或由总督升任,绝无巡抚直升督师之例。
况且丁启睿的五省督师之职,乃是个玩命的活计。若有蜀府之钱粮,护国之强军,五省督师或可堪任;若无,那不过是傅崇龙、汪乔年、邵捷春的下场。
最近因兵败开封城下还丢了印信,丁启睿被逮入京,不正是应证了当初的判断?
不甘于迷迷糊糊被人利用的廖大亨继续折腾,在南部县世子病榻前终于得到了明明白白的答案:
只要肯俯首称臣,他便是位极人臣,子孙则公侯万代。为了让他彻底放心,世子还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保证:
君与天下人共治天下。
“老夫进京面圣,无非是为朱平槿登临天下廓清障碍!”廖大亨沉默不语,心中却五味杂陈,“他最大的障碍,不就是那位龙袍打着补丁的天下至尊乎?”
小妾似乎没有察觉老爷的心思,嘴巴不停地说着:
“……世子犯法,那也是犯的他朱家的法!要打要杀,他朱家人自个儿撕掳去,与老爷您何干?依着奴家看,世子爷要老爷进京干嘛那才重要。老爷您的性命安危,定然就寄托在您的使命上!”
“接着说!”廖大亨耐着性子听了这么久,终于出声了。
“世子爷要什么,大位!”小妾说着,声音便不自觉低了几分,“前些日子街上的揭帖不是说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今四川的事情遮不住了,皇帝肯定谋划着世子的处分呢!您呢,正巧入京……”
“老夫怕的便是自投罗网,把这颗大好头颅巴巴送去了菜市口!”
“皇帝凭什么杀您?”
小妾立即反驳道:“老爷您是四川巡抚,是御命钦差,差事便是抚定四川。蜀地平定,四川没反,那就是老爷您最大的功劳!再说老爷您揣着三百万的支票,那些穷京官什么时候见着那么多的银子?皇帝也不差饿兵,这可是老爷您常说的……”
小妾顾将一场性命之忧轻描淡写,廖大亨却不是好糊弄的。他摇头大声道:
“朝堂之事,哪有那么简单?
天大的功劳放在皇帝面前,也不过是臣子的本分。做得好是应该的,做得不好拉出去杀头。皇帝要的是什么,是忠心,是他的万年江山!
乾清宫太监马文科逃离四川,上奏必不出‘反迹已现’这四字!老夫料定,本抚进京,皇帝必定细细查问蜀地兵马钱粮与世子典兵之事。
何也?
一问蜀地反与不反;二问老夫是否与朱平槿通谋勾结!
自从世子下旨令老夫进京,老夫是坐卧不宁。近日请孙定邦拟了个奏对的提纲,又将一年来的奏章和复兴报调来细阅。本想着将来皇帝诘难,老夫也好辩解一二……
哎,那蜀报不看则罢,一看……份份皆有杀头灭族之罪!
……遮是遮不过去了!为今之计,便是想出个辩解的说辞……
呜呼哀哉,苍天有难于吾矣!”
廖大亨一面夸张地长嗟短叹,一面把手掌放到了女人胸前凸起的位置揉捏起来。
“老爷呀,怎么您还像京里做小主事一样,总是没个正经模样?”
小妾嗔怪着,把胸脯上不老实的手拂开。转眼间,她那勾魂摄魄的媚眼中便带了些许坚毅的神色:
“既然遮不住,那便用没法子的法子!与其偷偷摸摸,不如正大光明,摆出个忠臣诤臣的模样。如此一来,朝廷的清流便无从下手!
老爷您给奴家说过,朝堂上那些东林党们,大都是些道貌岸然男盗女娼的伪君子。
那好!他们擅长高调,您比他们更高调!
他们贪财枉法,您就在背地里许给他们好处!
总之他们喜欢听什么,您就说什么……”
“如此说来,老夫也得皇帝面前来点甜言蜜语?”
“那当然!只要您把皇帝稳住,让世子爷在湖广站稳脚跟,那将来新朝封侯拜相,老爷您定然是头一份!”
稳住皇帝,扰乱朝局,让朱平槿不露声色地占住湖广稻米之乡、长江上游之地,进而寻机将左良玉部和湖广官军全部吞并,这便是朱平槿交代给廖大亨进京之行的真正使命。
而另一项真正的使命,便是借助他一路上的所作所为,让朱平槿仁主圣君的形象深入两京一十二省的官绅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