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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好(与正文无关的原结局!18)

玉疏的手还未落下去呢,无忧就张开嘴一通嚎,恍若已被揍得哭爹喊娘。玉疏望着自己高高举起,离她的屁股还有十万八千里的手,久久无语。

她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小无赖了呢?

无忧正趴在玉疏腿上,只管咧着嘴干嚎,粉嫩的小脸上几滴鳄鱼泪,忽然一抬头,就瞧见门口的一个人来。她脸色一喜,跳下玉疏的膝盖,就伶伶俐俐往门口溜去,张开双臂就要他抱,甜甜叫道:“舅舅!”

玉疏冷笑,在她肉多的地方轻轻拍了几下,看她这麻利劲儿,就知道这机灵的小鬼头压根没事。

楼临无言俯身,把无忧抱起来,也不动弹,隔着这十来步的距离,向殿内望去。

殿中端坐的玉疏也正好看过来,那一瞬间一切都好像凝固住了,匆匆忙忙行礼的张得胜、旁边端着茶盘正要上茶的衔霜……都渐渐淡去了,只剩楼临抱着一个小小五岁女童,如当年一般,踏进长乐宫里,将玩累的小玉疏送回来。

数年时光纷繁而过,许多记忆忽然在脑海中回溯出来——在这座宫殿里的——柔软的、温情的、暧昧的、旖旎的、苦痛的记忆。

一切散去之后,岁月终于还是被定格在了现在。

玉疏无声笑了笑,又对无忧招了招手,声气平和从容:“无忧快下来,不许在你舅舅身上放肆,仔细你舅舅生气。”

无忧虽然还很想黏着楼临,但她其实是很怕娘亲的,尤其是娘亲这种什么情绪都不露出来的样子。她忙松了手,想跳下去,却又被楼临下意识搂紧,不能动弹,又听楼临道:“我怎么会对宴宴生气。”

他那样认真地盯着玉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出这句话,叫玉疏的唇齿一时都像黏住了,象是极粘腻的糖,可是细细咀嚼了,又有些微微的酸苦。她忽然说不出话来,只是垂了头,轻轻地苦笑出来。

无忧本能地觉得殿中的气氛有些滞涨,小鬼灵精又转着眼珠,笑嘻嘻地:“是呀,娘亲,舅舅不会对晏晏生气的。”她故意小大人一般拍着胸脯:“舅舅可喜欢晏晏了,娘亲别担心。”

“无忧年纪小,便惹你生气了,担待她便是了,何必罚她。她聪明,好生教导,会改的。”

玉疏不语。

楼临抱着无忧,一步步走近。

嘭。

嘭。

嘭。

明明他的脚步声根本没有什么声音,玉疏却总觉得听到了什么响声。也或许,只是什么人的心在跳而已。

他终于走进,站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把无忧放了下来。

无忧看看二人,兔子一般溜到玉疏身后,抱着玉疏的腰,只伸出半个小脑袋看热闹。

玉疏静静望着他。

楼临也静静望着她。

许久之后,玉疏终于勾出一个明媚笑容,轻声道:“哥哥。好久不见了。”

楼临一直一直盯着玉疏,片刻也不肯把目光挪开,听她说话,面上有些困惑,又有些恍然大悟,苦涩道:“似乎昨日才见,可是又恍如隔世。”

“我的宴宴,和当年还是一模一样。”

玉疏轻轻笑着,冲他眨一眨眼:“多年未见,哥哥倒是愈发威仪了。”

楼临自嘲地“呵”了一声,“我自己倒是觉得并无甚差别。只是宴宴或许太久没见我了,才会这样觉得罢。”他深深望着玉疏:“这么多年,你从不肯踏入京城半步。怎么这次倒肯来了。”

“听得三姐姐身上不大好,病情今年尤其反复得厉害,她所需的一味药,京城里不好寻,我那里却产这个,和她也多年未见了,这次特地带了些好药材,便来瞧她一瞧。”

“是么?”楼临抿了抿唇,目光始终凝聚在玉疏身上,“那我若不好了,宴宴可会特地回京,来瞧我一瞧?”

哪有人这么空口白牙咒自己的,玉疏一时怒气上来,冷笑了一声,说:“陛下龙体康健,又有这么些天下顶尖的太医时时刻刻请脉,若想不好,怕是也难,想必我等不到这个机会了!”

楼临毫不生气,反而笑道:“这可说不准,凭他再好的大夫、再好的药,都是医得病、医不得命,若真到了大限那一日,也不知我能不能撑着见宴宴最后一面。”

越发荒唐了!玉疏几乎要气得发怔,硬生生压下听到这话时心里那点惊惶,硬邦邦地吐了几个字:“陛下龙体关乎天下,还请陛下慎言!”

她怕他又继续这么疯子似的说话,便生硬地转了话题,只道:“无忧之事,哥哥还须慎重才是。爵位不过是个虚名而已,她也用不到那些。”

楼临知道她是要转移话题,也不揭穿她,目光柔和,望向在玉疏背后探头探脑的无忧,“你也不必忙着替无忧拒绝,那只是我这个做舅舅的,送给她的见面礼而已。更何况——”他眉间倏然现过一抹忧悒,带着些怀念和感叹,只道:“襄城本就是想给你的封地,当时想着那里物产丰饶,离京城又近,拿来当你的封地,是最好不过了。只是谁知道当年……当年阴差阳错,没有机会能给你。如今,也算另一种形式的物归原主了罢。”

他舒了口气,试图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说:“何况你放心,如今大楚国力强盛,公主绝不会、绝不会……”

和亲两个字,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

太痛了。

因为太痛了。

那是他此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和痛苦,所失去的,是他的宴宴、他的骄傲和他青年时所有的自负和天真。

而他最痛的是,他清清楚楚知道,他的宴宴比他痛十倍、百倍。

夜深人静处,他也曾经在想,如果当年放下一切,带她走,是不是现在,就不会这么陷在十八层地狱里,再也无法逃出生天。

当年是怎么过来的,他已经忘了,只记得那七年里,他的生命里,只剩下奏章和国事。

他想变强、他要变强、他只能变强。强到再也无人能扼住他的咽喉,把他的眼珠子生生剜出来为止。

有人还在等他,还在等他去救他。

楼临知道他做到了。但有些事,也再也做不到了。

时隔许多年再听到这两个字,玉疏竟发现自己心中生不出一丝涟漪。

那一瞬间,玉疏知道她是真的已经放下了。

玉疏道:“我并不是为这个担心,不过既然哥哥执意如此,我便替无忧谢过了。”

楼临忽然有点哽咽,下意识偏过头去,问:“宴宴,这么些年,你还好吗?”

玉疏很久之后才说:“很好。”

“哥哥,有无忧、有白羽,我很好、很幸福。”

无忧拉着玉疏的裙角,若有所思望着。这所宫殿里此时有许多奇怪的情绪,尽管她天资聪颖,可是在她这个年纪,尤其还是从小千娇万宠,未受过一点苦的年纪,是很难理解的。但又好像能摸到一点边,至少她能感觉的出,此时的娘亲虽然说她很好,虽然好像说的也是真话,可是莫名的,还是有些奇怪。好像是想哭了,又好像不是。

楼临许久没有说话。

长乐宫里静静的。

楼临还是转过头来,牢牢望着玉疏,一直没敢眨眼,像要把她此时的样子彻底刻在心底,他眼底有些潮湿的红痕,最终还是尽数湮没在眼底,而冲她一笑——那种玉疏在过去很多年里,曾经非常熟悉的、温和而纵容的笑容。他说:“那就好。”

“有任何事,派人来跟哥哥说。”楼临非常克制地说,一如当年他常在长乐宫说的话。或许他现在已经没有资格,但他仍然想要玉疏知道,他会一直站在她身后,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

“我知道。”玉疏也像很多年前在长乐宫时一样,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再睁开的时候,又突然浮出了一点泪光:“哥哥,现在有你在,还有谁能欺负我呢?”

真是熟悉的对话,中间却隔了许多年。

楼临笑了一笑,点了点头。

“那……宴宴,哥哥走了。”

“嗯。”

“宴宴,再见。”

“嗯……”

“别哭。”

“哥哥,我没哭。我不是小女孩儿了。”

“是啊,宴宴长大了……没哭就好。那……”

“宴宴,再见了。”

咔呲。门开了。

咔呲。门又关了。

脚步声也渐渐远去了。

说再见的往往不见,说长乐的却当真无忧。

娘亲和爹爹一直很快乐,也从不拿世俗的规矩去定义她。他们对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让她想做什么都可以,有爹娘为你担着呢。

后来这句话还加上了舅舅。天底下最大的人。所以她可以彻底自由自在咯。

无忧偏着头想,大家都这么纵容她,她没有长偏,长成如今这副善解人意的好模样,真是太优秀了。

后来无忧的确没有再见过她这位很喜欢的舅舅,只有每年过年和生日,会收到京城送来的礼物,每一年都很别致很用心。只是第一次收到的时候,她想到当时的场景,还很害怕地问了娘亲能不能收。

娘亲也只是一愣,摸着她的头说,若喜欢便收了,也无所谓。

只是娘亲自己,终身不再踏足京城,也终身不再提京城的舅舅。直到舅舅驾崩的那天,二十七声丧钟响彻在凉城上方,娘亲第一次在她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

张得胜已经很老了,老到耳也聋了,眼也瞎了,多少人虎视眈眈想将他挤下来,只是不知为何,他的主子一直还留着他。

好在他手脚还勉强算麻利,侍墨倒是还可以。楼临作画的时候,只要他在身边。

慢慢的张得胜也悟出来了,他家陛下那点心事还能对谁说呢?

他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磨着墨,直到书房最角落那口书画缸里堆满了卷轴,连塞都再也塞不进去的时候,此间主人却再也无力作画了。

陛下驾崩的那天,是个很好的天气。是四月间,天光晴好,气朗风清,长乐宫的宫人们照例奉上了新得的枇杷,黄澄澄的果子盛在玲珑的白玉盘里,格外可怜可爱。

楼临一见就笑了,自己捧着那盘枇杷,又提脚去了长乐宫。

还没走三步,他若有所感,回头吩咐了一句:“让人把书房里那书画缸一齐送去长乐宫,那东西重,别摔了。”

张得胜应了一声,楼临慢慢踱步去了。

长乐宫中依旧是当年那副模样,只有庭中那株枇杷树,愈发郁郁葱葱,笔直朝天上长着,透着股无知无畏的狂劲儿,像要冲破云霄。

一如它的主人。

楼临不自觉就带出一点笑意,头有些昏沉沉的,扶着树干慢慢坐下来,身旁就是那一缸的书画。

另一边一只火盆,燃得正旺。

他随手从缸中抽出来了一卷画轴,手指缓缓在上头摩挲了几下,才把那幅画摊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张海棠春睡的艳影,是多少年来,曾一直入他梦,却始终不肯真正走到他身旁的艳影。她一撮头发呆呆翘起来,眼神明澄如水,何其无辜地看着他。

过了片刻,他缓过那股气来,才又捡起一封书信。日期很近,是他猜到自己或许大限将至,而想求一个答案。

一个他终生都不敢想的答案。

可是……

楼临苦笑着望着手中的信。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无忧是谁的孩子。也许是哥哥的,也许是白羽的。时间太近了,我也不知道。”

“但是对我而言不重要,因为她是我的孩子。”

“对白羽而言也不重要,因为她是我的孩子。”

真……

真狠呐,宴宴。

你自由了。

却让哥哥此生都不得自由。

楼临苦笑一声,将卷轴丢到了火盆里。

他快死了,可是有些东西,注定不能留下来。

到了今天,他还是只能护着她。

已成为他的本能。

一簇橙红火焰突兀地跳跃起来,火光熊熊,势不可挡,将卷轴瞬间便吞没了。

楼临下意识想伸出手去抢出来,手已探到火盆边,一点异常的灼烫从指尖传了过来。

他颓然放下了手。

楼临一卷接一卷地往火盆里丢,火势渐起,噼里啪啦的细微响声充盈在楼临耳朵里,让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和玉疏挺小的时候,背着宫人围着火炉,丢一把栗子进去,不用多久就也能听到这种噼里啪啦的响声,一室浓浓甜香。等火灭了的时候,玉疏总是怕烫,嗔着他去拿,然后耍着无赖,要他剥给她吃。剥完了还被她笑话,说他剥得不好,最后指着他乌漆麻黑的手,笑得止不住。

噗通。

一颗枇杷忽然从树上掉下来,掉进奄奄一息的火里,掉进他的回忆里。

楼临忽然才发现过来,面前火盆快灭了,盆里堆了厚厚一层燃尽的灰。

连书画缸里另一沓书信,也在不知不觉中烧尽了。

他手里拿着最后一卷画轴,探在火盆旁,始终没能扔下去。

这幅画轴他知道画的是什么。

画得是他最心悦、最美好的一天,如梦一般。

如今终于要梦醒了吗?

可他舍不得醒。

不甘心呐。

罢了、罢了。

仅此一幅而已,无名无姓,无容无貌,无诗无印,想来无碍。

就当是,这并非一场梦的证据罢。

楼临握着那卷画轴,闭上了眼睛。

许久,张得胜泣涕一声,默默跪了下来。悲声渐起,人已渐凉。

微风拂过,枇杷在枝头摇曳出簌簌声响。

不思量,自难忘;自难忘,皆荒唐;皆荒唐,旧模样;旧模样,好辰光;好辰光,心波漾;心波漾,一梦长。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千古功与业,留予后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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