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倒数第二天,比根山基地只见了不到三十分钟的阳光,就被大西洋上滚滚而来的雨云掩埋在下面了。大雨取消了所有任务,雷达荧屏空荡荡的,连接前沿雷达站的电话也只响了一次,报告可疑船舰出没,最后发现那只不过是一艘早就被遗弃的小型扫雷艇而已。
路易在雨势最大的时候出门,虽然撑了伞,但肩膀以下很快就被淋湿了。暴雨把通往墓地的小路捣成流动的泥浆。他知道自己至少应该带一枝花,但在基地周围的焦土上,除了固执地重新生长的野草,什么都没有。
这条路他一年前走过,当时也像现在一样下雨,只是雨水的声音听起来更愤怒一些。就在前一天,三十多架道尼尔轰炸机往基地和它周围伤痕累累的田野上投下了九十二枚高爆弹。这些弹坑都积水了,像许多个没有瞳孔的眼窝。葬礼队伍缓慢而吃力地绕过弹坑,把临时钉起来的简易棺材抬向墓地。路易现在还能清楚感觉到棺材的重量,粗糙的木板隔着制服也在他的肩膀上磨出血痕。躺在这个木盒子里的是他的双胞胎弟弟威廉,他的飓风战斗机在混战里和一架失控的me
109相撞,双双坠毁。
他不应该在这里。把沉重的潮湿泥土铲进墓穴的时候,路易模糊地想,没有人应该在这里。侯爵坚持要把小儿子送回去,葬在男孩们小时候一起玩过捉迷藏的家族礼拜堂里,但没有时间安排这些事了,一切都没有时间。随白昼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火和血,防空警报每隔半小时就响一次,战斗机根本不够,刚降落补充完弹药和燃油,马上就要重新起飞。
雷声隆隆,在旷野里听起来异常可怕。路易不小心踩进水坑里,它比想象中深,冰冷的泥水浸过了脚踝,灌进皮鞋里。风拉拽着雨伞,路易把伞柄换到左手,推开摇摇晃晃的栅栏门,走进墓地里。
这里的地势稍微高一些,奔流而下的雨水冲散了泥土,形成一道道棕色的瀑布。木十字架排成歪歪扭扭的两行,有些坟冢没来得及做十字架,插了一块光秃秃的木板充当标记物。路易轻车熟路地找到威廉,第二排第一个,土堆上已经长出了野草,草根牢牢抓住泥土,抵挡住了雨水的冲刷。
“你看见我怎么把那架轰炸机打进海里吗”威廉问,去年五月,他们第一次从海上凯旋返航的时候,“我击中它的油箱了,你真该看看它是怎么变成一团火球的,护航机扑下来的时候我早就走了。”
“别太兴奋了。”路易帮他解开降落伞包,“他们明天还会再来的。”
但威廉总是很容易兴奋,父亲说他就像一只通了电的猫,当不了一个好士兵。侯爵本人参加过上一次战争,是驱逐舰hms三叉戟号的指挥官。两个儿子自小听着海战的故事长大,却没有加入皇家海军庞大的舰队,因为父亲清楚记得在甲板上被轰炸的无助。“要是再来一次战争我祈祷这件事不会发生但要是再来一次,那会是在天上打的。”
十字架有些歪斜,路易把它扶正,压紧在泥土里。在他周围,安静地睡在雨水和荒草下面的还有266中队的队长,从霍恩彻奇基地起飞支援比根山基地,没能回去;彼得莱顿,和路易同一天来到610中队,被三架me
109追逐了七十多英里,最终坠毁在比根山和肯利基地之间的郊野;两位无线电发报员,被坍塌的屋顶埋住。一位军医,一位仅仅是点头之交的机械师,其余的名字路易不认识了,他慢慢地在湿滑的泥浆里跋涉,固定快要倒下的十字架。
雷声远去,但稠密的乌云没有一点散开的迹象。路易差不多全身湿透了,发起抖来。他最后看了墓地一眼,关上栅栏门,沿着即将被淹没的小路走回基地,没有回头。
在俄克拉荷马,初秋的降雨迟了一周,气温卡在90华氏度,不肯下来。停机坪周围的草地被晒得焦黄,泥土板裂。跑道烫得像烤箱里的铁板,为了避免飞机轮胎受损,地勤们只好不停地往跑道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