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样又看不清楚!”她不悦起来,正在此时,却听数声蹄音缓缓响起,原先僵立于角落的马匹竟朝着这边走来。与那些骏马不同,它身上既无马辔亦无缰绳,行走时动作迟缓而又吃力。直至到了近前,叶姿才看清这马的毛sè,像是白sè,却又带着些暗黄,也不知是长久积聚的wū迹,还是因瘦弱而导致的毛sè黯淡。
它就那么低着头站在茅棚下,骨支形销,几乎仅剩了一个空架。
凤羽抬起头看着它,它的额间至背脊中央有一列较长的鬃毛,与其他地方的毛sè相比,要深上许多,只是干枯凌乱,毫无美感。
他久久注视着这匹羸弱瘦马,慢慢地抬起右手,抚上它低垂的头。它应该有一双明亮有神的眼,而现在,眼神暗沉,仿佛已垂垂老矣。
“玉骢……”凤羽用极轻的声音唤了一声,马儿微微晃了晃脖颈,发出低微的嘶鸣。他望着这形容憔悴的马,想要笑一笑,眼中却蓦地酸涩难忍。
不知是因为认出了他,还是体弱无力,马儿始终都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他忍着泪水低下头,前额与马儿轻轻相抵,就像yòu时一样。
——“等你长大了,就把玉骢送给你当坐骑。”骄阳之下,一袭红衫的姐姐跃上骏马,饱满的脸颊上带着笑意。
初到朔方的日子里,他还会对那些来寻衅的人说,总有一天,父王会亲自骑着玉骢来接他回去。但每一次北辽jūn_duì打败朔方的战况传来,他只会遭到更严重的讥诮与殴打。他的父王似乎一直英勇善战,多少次在梦中他张开了臂膀扑向威风凛凛的父王,但为什么,北辽的jūn_duì一次次地与朔方作战,等待的人却始终不来救他?
——“狗杂种,你敢说这匹马比不上你们北辽的?!你也不看看这是谁赐给我父王的?!”那个壮实的少年抓着他的衣襟,几乎要将他提离地面。
——“不要跟他废话,这个假货只会吹牛,还说什么北辽大军会来接他回去呢!”“打他,看他嘴巴还硬不硬!”“对,就是他害死了大哥!那个什么北胤王也只会屠杀我们朔方人,今天就让他尝尝朔方人的厉害!”
一张张愤怒扭曲的面孔挤占了所有空间,他们的眼底燃着赤sè的火,一经引烧便席卷而来。
他只记得自己拼了命地逃,那个时候他赤着双足,踩在冰冷的雪地,奔跑在凛冽风中。
而后,便是一声沉闷的重响,随之而来的,是刺入骨髓的撕痛。
手臂粗的木棍从侧面呼啸而来,狠狠砸在他的腿上,只一下,就听到“喀嚓”的声音,生生将他打倒在雪中。他摔下的时候,天地颠倒,望不到前方。
冰冷的雪块铺天盖地将他堆埋,有人拿脱下的靴子塞住了他的口。他无法叫喊,只是被乱棍疯狂地打着,一次次想要爬起,一次次被踩在脚下。
……
眼前忽而又出现了父亲bào怒的样子,扬起手掌,重重砸下,骂他“废物”。
——他确实是废了。从十年前开始,就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凤羽抚着玉骢的手忽然颤抖起来,冷汗由背脊一阵阵沁出。时隔多年,那种剧痛竟还能在记忆深处滋长钻出,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叶姿察觉了异样,忙蹲□道:“怎么了?”
他闭着眼睛,依旧抵着马儿的前额,默默摇了摇头。叶姿摸了摸他的手背,冰冷。
“既然已经找到,那就先回去,你这样会生病。”她说着,便想托着他的手臂将之抬起。凤羽却还是不肯离去,用力搂住了玉骢的脖颈。
玉骢本来一直安静温顺,此时忽而烦躁不安,像是知道叶姿要将凤羽带走,不住地晃动身子,发出一声声的嘶鸣。原本黯淡无光的眼中,竟渐渐有水雾迷濛。
她怔了怔,迟疑着伸手过去,但手指才触及马匹的鬃毛,它便使劲抖动着,避开了叶姿的抚摸。
“它认生?”叶姿不禁道。
凤羽慢慢抬起头,望着她,道:“因为你不是姐姐。”
“……不是长得一样吗?”她不服气。
“气息不同。”凤羽垂着手臂,坐在寒冷月光中,“所以刚才叫你不要进去,它会踢伤你。”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还略带喑哑,却少了常有的讥讽,难得平和了几分。
“你离开它那么多年,它怎么可能还记得你的气息?”叶姿看看瘦弱的马儿,感觉它站着都吃力,再看看凤羽,也是神情黯淡,便缓和了语气道,“走吧,你想它的话,明天我再陪你过来?”
他垂下眼睫,道:“你去叫人来。”
“怎么?”
“让他们背我回去。”
“……就一段路,我还背得动。”
“不用。”凤羽扶着木栏,顾自往前挪动。她踌躇着跟在他身边,想要弯腰去搀扶,却又不知手该往何处放。
很是尴尬。
终于咬咬牙蹲下去,拉过他的手臂。“地上脏死了,你要弄得一身泥吗?”说着,她便托住了他下肢,发力站了起来。
他微微皱眉,伏在她背上,却有意地绷直了腰,好让自己与她不那么紧贴。
“回去后先要将衣服全都换掉。”叶姿一边说着,一边往原路返回。凤羽回首望去,衰弱的玉骢依旧立在月下,瘦成一道影子。
腿骨深处又隐隐起了疼痛,他闭上眼睛。耳边却响起杂乱的马蹄声,以及那群少年的肆意呼喝。
——他们打断了他的腿,又在雪中策马飞奔,宣泄着疯狂着,扬起油亮的长鞭,一鞭一鞭抽着,好让骏马飞奔如电。
而奄奄一息的他则被紧捆住双手,如同破烂的木偶一样,由着癫狂的马匹拖行于雪地间。
——“看啊,他快要死了!”
疾驰的骏马上,穿着华贵狐裘的少年们回过头来,一张张脸上带着惊喜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想哭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