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我去看外婆的时候,外婆说带我上山看外公,给外公的坟茔添把新土。我知道,春天,桃红柳绿,莺飞草长,是外公生前最喜欢的季节了。我三岁丧父,之后便是外公外婆家的常客。外公便如慈父般对我疼爱有加。
外婆年过九旬了,走路都得拄拐,加之山路弯又陡,我们便走一段歇一会。往日,在山里住了一辈子的外婆,到哪都是席地而坐,也不管地上有多厚的尘土,她还打趣地说,这叫接地气。但这次,歇息时,我都要拂去地上的尘土,外婆才肯就坐。人道七十古来稀,外婆活到这个岁数也是得天独厚了。外婆还能和我们在一起多久?我不敢多想,但我更不能想象的是,外婆居然也有变斯文的一天。
外婆十四岁就被老外公接来做了童养媳,外婆从未读一天书,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箩筐。外婆嗓门大,人还粗俗,做事大大咧咧。外公长得眉目清秀,读过高小,喜欢研究文学,是乡里公认的秀才。外公外婆结婚的时候,村里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感觉男女角色严重错位了,但他们就这样不可思议地过了大半辈子,直到外公辞世。
在农业学大寨的时代,唯有用劳力换公分才是硬道理,像外公这样的文化人,连自身温饱都成问题。外婆这辈子就是吃了外公这个文化人的苦,她得喂猪、做饭、缝补衣物不说,还得田间地头拼命干活。外婆埋怨外公,甚至是动手打外公了。
外公呢?只有心甘情愿挨打的份,因为外婆不仅陆续为他生下七个儿女,还得管儿女们的吃喝。可能正因此,外公容许了外婆一辈子粗俗、大大咧咧。外婆常常是带着一身泥水回家,这样的情形,无人敢指责。受外婆的影响,七个儿女都粗俗,从不拘小节。就说我母亲,到哪都是翘着二郎腿,走路是风风火火,说话不拐弯儿。
外婆对外公满脑子的文采是不屑一顾的。外公三十多岁的时候,被一家国有林场聘用为会计,成了工人阶级。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好事啊,可那时候,工人阶级的工资才几元钱一个月,无论如何也养不活外公一家老小的。一天,外公上班去了,外婆留在家里干农活,累得人都有散架了,却没有人来搭把手,一气之下,就跑到外公上班的林场,拽着外公就往家跑。她骂外公,给林场当会计,每天对着一大堆的数字算来算去,毫无意义,始终都算不出一家人的口粮来。这话,听起来令人啼笑皆非,结果外公不但没有笑话外婆,还乖乖地从林场卷起铺盖回家了。
当然,外婆的粗俗中也有细腻。外婆从小学会了纳鞋底、做布鞋、绣荷包。乡里建起了圩场后,外婆便常常拿着做好的鞋底、布鞋、荷包去卖钱。来看东西的人很多,但成交的生意很少,外婆就纳闷了。后来,外公一语道破了玄机,因为外婆做的东西,花样不好。外公还手把手地教外婆画花样,还教外婆写一些有吉祥意义的字。这回,外婆倒是顺从了外公,学得也认真,可是,外婆去圩场买东西的时候,就闹了个大笑话。原来,外婆在鞋底上绣出了“一年是季好”的字样,她做的布鞋呢,桃花树上盛开了梅花。大家都以为,外婆闹了笑话,总得学外公做文化人了,那知道,外婆索性不学字画了,而是要外公把字画描在鞋底、布鞋、荷包上,然后她对着线条一针一针绣出来。外公摇摇头,却照办不误。
书家里有,但外婆一本也不看,她说,能管住看书的人就足够了。外婆这话真对,她就管住了外公一辈子。就算外婆不在家的日子,外公也是按照外婆的安排过着,什么时候吃啥、喝啥,程序一点不乱。这一点,很多人笑话外公软弱,但外公并不认为自己软弱,反倒觉得自己有福气,自得其乐。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大山沟,乡圩场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了。外婆瞄准一个时机,在圩场旁占了个空地,搭建了一间小木屋,卖起了南杂。这下,外公成了外婆的私用会计,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居然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生活水平也大有改观。
说起生意上的精打细算,外婆对外公不得不佩服了,但这样,外婆会不会一改往日的粗俗、大大咧咧而变得斯文优雅呢?可能有些变化,那就是她和外公的争执少了,家里多了一些欢声笑语。
常常关了南杂店门,在夕阳似火的傍晚,外公挽起裤腿,走入波光粼粼的东江河里网鱼,外婆则站在河岸,深情地看着外公,然后在鱼跃出水面的时候,欢呼着,有点小女人的样子。她说,这才像是生活。
外公临走前,外婆守在外公身边几天几夜没有合眼,子孙们都劝她歇息一会,她却摆摆手说,几十年来,都是外公围着她转,她本该是围着外公转才是啊。现在,她不正是围着外公转么?几句乡下人的俗话,说尽了外婆的爱情观和命运观,把一个女人真实的心思暴露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