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三岁学戏,师傅夸她,再难的动作,再难诠释的眼神,她只需看三遍,就会了。她在林家呆了七天,天天见到林婉音,早已将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学得了个八九分。
再加上她的脸型和眉形,以及眼睛的样子,都和林婉音是相类型的。
这般模仿,同戏班的姐妹们都说,她穿上林婉音的衣衫,俨然是林婉音的双胎妹妹了。
她是身份卑微的戏子,林婉音是高高在上的将军府大小姐,是永安侯府裴世子的未婚妻,她哪里有资格同林婉音相提并论?
她严肃警告了姐妹们,不得胡说,以防惹来祸事。
本来呢,她将林婉音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学了来,只是好玩,只是欣赏,与仰慕。没想到,这竟然成了她通往富贵之路的一条捷径。
几天前,林婉音的丈夫,裴世子找到了她,要她扮着林婉音的样子,去接近誉亲王楚誉。要她务必让誉亲王相信,她是重生而活的林婉音。
好处便是,会出钱治好她弟弟的病。
她唯一的亲人,十岁的弟弟天生身子弱,每年都需数百的银子抓药养着。
这么大的开支,不是她一个唱戏的孤女,能承受得了的。
裴世子向她开出了丰厚的条件,她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裴世子又说,她若是得了誉亲王的欢心,一个贵妾或是一个侧妃的身份,不会少。
虽说誉亲王不能同女子亲近,但是,只要入了誉亲王府,今后,她就不会缺银子,她弟弟的病得了太医们的医治,一定好得更快。而且,她姐弟俩的后半辈子,就不愁了。
娇娘想到弟弟,想到了裴世子的叮嘱,卸妆的动作加快了。
给她打下手帮忙的嬷嬷走来说道,“娇娘,洗浴水准备好了。”
“多放些花瓣。”
“是。”
……
这处小镇,地处山林地带。
福顺客栈的位置,座落在一座小山旁。
山上有条小瀑布,顺着山势而下。
因此,推开东面的窗子,就可看到几丈远的瀑布,从半山腰上,倾泻而下。
声音虽吵,但是,在越来越的天气里听来,却能让人感到阵阵凉意。站在窗子边,时时感到水气飞溅而来。
白尘回到客栈的客房,见楚誉垂手而立,一直站在窗边看瀑布,便问道,“爷,可是吵?要不,换间屋子?”
谁都不要这间屋子,楚誉却要了,白尘对楚誉的做法,一百个想不通。
“不必了。”楚誉淡淡说道。
他不是在看瀑布,而是在看桥,只有这间屋子,才能清楚地看到,前方山脚下的桥。
瀑布下,是片深潭,潭边架着座九曲桥。
那九曲桥的栏杆,以及弯弯曲曲的样子,跟宫中烟雨亭旁的那座九曲桥,极为相似。
他由此,想到了林婉音。
他记得,今年上元节那天,在宫中御花园的烟雨亭旁,意外地遇上了林婉音。
从不看他一眼的林婉音,那天主动跟他说话了。
提醒他不要站在水边饮酒,当心落水,语气之关切,让他有点受宠若惊。
他身边的老太监说,那处小亭子,是他母亲元敬皇后生前常去的地方。
他那天忽然很想母亲,心中烦闷着,去了那里,没想到,遇上了林婉音。
他自己身子不好,林婉音又喜欢裴元志,他就算抢来林婉音,也不能给她幸福,于是,他选择了躲避。也因此,这么多年,他和她只有一次对话。
那还是因师傅提醒,他才对林婉音回了那句话。
说她是个,活不久的人。
身为阴阳师的师傅说,林婉音若继续接触桃花,不久就会有血光之灾,他担心直接提醒林婉音,林婉音厌恶他不理会他的话,反而提醒无效。他便找了皇后,让皇后去提醒她,也旁敲侧击地提醒过裴元志,要他叮嘱林婉音远离桃花。
皇后后来跟他说,林婉音不相信这件事,只淡然一笑。
而裴元志那里,他什么也问不出来。
于是,他只好亲自跟林婉音说。
没想到,林婉音根本不理会他的话,拂袖而去。
桃花是个泛义词,是男女之情中的桃花债,还是现实中的桃花,他不得而知。
因为师傅那个半碗水的老怪物,只卜算出了这么多。
林婉音死后,他送去飞鸽传书告诉师傅,林婉音的死讯。
昨天,师傅送来回信,信中提到林婉音的死,语气一点儿也不惊讶,还说,林婉音的气数,只有十七年,死了比活着好,又说,她会遇梅花而生。
如今才夏初的天气,哪来的梅花?
他都怀疑师傅那个调皮的老怪物,在捉弄他,抑或是安慰他。
人死了,又怎么可能复生?
可他今天见到了娇娘,让他信了几分师傅的话。娇娘记得林婉音的不少事情,而且,娇娘的头饰上,有不少梅花饰物,这难道,就是师傅口中说的,遇梅而生?
因为,师傅也没有说明,梅花是真梅花,还是饰物,还是人名,还是其他的什么……
“爷,娇娘姑娘到了。”楚誉正想着心事,身后,白尘忽然说道。
楚誉转身过来,只见客房的门口,站着一个身姿苗条,十六七岁年纪的年轻女子,一身粉衣,俏丽如桃花。
她的肌肤很白,越发显得唇艳若樱,发丝如墨缎,一双杏眼清澈如潭,正盈盈望着他。
楚誉呼吸一窒,有一瞬间失神。
“王爷金安。”娇娘走进屋,站在门口,朝楚誉施了一礼,不是那种低等身份见他的跪拜礼,而是落落大方的闺秀礼。
楚誉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双眼眯起,“你……认识本王?”
娇娘望着他,微微一笑,说道,“王爷喜欢紫衣,尊华无双的气场,大齐国唯一,我是猜的。”
“你,猜得很准。”楚誉朝她走近几步,声音温柔,“进来说话吧。”
娇娘点了点头,不过,她并没有走到屋子里头,只走进了几步,便停步不前,神色筹措。
白尘往娇娘脸上看去一眼,识趣地退下了,关了门。
楚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脚步未停,一直朝她走来。
快要走到她的面前时,娇娘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脸上浮起了一抹娇羞,很快就垂下眼帘。
越发显得脸颊只有巴掌大,娇弱可人。
楚誉想触摸她脸颊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她的脸,神色莫名。
“王爷为何执意要为我赎身?”娇娘叹了口气,抬头看他,问道,“我跟王爷非亲非故的,我只是个卑微的小女子。”
但她的目光却在望着楚誉的手,楚誉的手触了个空,在失望地缓缓放下。她的唇角微不可察地露了抹得意之笑,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我和你,怎会是非亲非故呢,娇娇?”楚誉目光温柔看着她,道,“你是林娇娇,对不对?你是林婉音,林娇娇!”
娇娘的身子陡然一僵,睁着一双无比惊骇的眼睛,看着楚誉。
心中却在狂喜,楚誉认她了,终于认她了,她成功了!
“王爷……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娇娘装着不知情的样子,道,“我姓焦,名娇。不是什么林娇娇,更不是什么林婉音。”
楚誉的目光一直望着她的双眼,捕捉着她脸上,哪怕是微小的表情,“那只落英舞的词,只有林婉音会,旁人全不知道,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词,和曲?你还说,是你记忆中本身就存在的,你不是林婉音,又是谁?”
娇娘的脸色,陡然一变,身子颤了颤,唇角哆嗦着,眼神惊骇。
楚誉望着她,“你虽然不承认,可我知道,你就是林婉音,林娇娇。娇娇,你还记得宫中的烟雨亭吗?”
他的声音暗哑,透着伤感。
娇娘却被他问住了。
烟雨亭?这是哪里?
娇娘在心中飞快想着,林婉音的奶娘和侍女没有说这处地方呀,裴世子也没有说起过。
不过,看楚誉这么认真的问,她便垂下眼帘,苦笑一声,“还提那里做什么呢?王爷。”
话,说得含糊不清,脸上的各种表情随时变化,是她身为戏子,最大的本事。
“提那里做什么”,这句话,可以说,她不想提。也可以掩饰,她并不知那里,是哪里。
更能说明,她认可了她是林婉音,她用“说漏了嘴”,来告诉楚誉,她便是林婉音。
必竟,一个人死了又重生了,是件很诡异的事,是件不可能的事,她自己直白的承认,反而事得其反,骗不了楚誉。
不如,旁敲侧击地,告诉楚誉。
“对,不提了,都过去了,不是吗?”他目光如水,“从现在开始,你不必去戏班了,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跟着我吧,我带你回京。”
“不行!”娇娘忽然说道,抬起头,目光冷峻看着楚誉。
楚誉扬眉,讶然问道,“为什么?你不愿回京?你外祖母知道你出了事,一下子病倒了,前几天才微微有些好转,你不想看她?娇娇。”
“我……”娇娘咬了咬唇,忽然闭了下眼,滚下了大滴大滴地泪水,然后,跪下了,“王爷。”她睁着水莹莹的泪眼,看着楚誉,“王爷聪慧,认出了我。王爷心善,不会说出我的真正身份,可是其他人呢?”
“……”
“人们会当我是个怪物呀。而且……”她的泪水越发多了,眼角泛红,楚楚可怜,“我爹爹一直在托梦给我,说他在崇州,要我去见他。我问他如何去了崇州,他说,他也不晓自己怎么在崇州,那里,平南王的堂兄叛乱了,他在组织兵士,同平南王的堂兄弟作抵抗。这世上,我爹爹只有我一个亲人了,我不去看他,谁去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楚誉点了点头,目光温和看着她,“好吧,你要去崇州,我带你去吧,正好,我也要去一趟崇州。”
“多谢王爷。”她垂下眼帘,脸上的神色轻松了不少。
她心中则道,想不到这个楚誉,居然还是个痴情的,她一落泪,他就同意了,只要他痴情,这事儿就好办。
娇娘又要磕头,被楚誉虚虚抬手一拦。“你和我之间,不要这般行礼。”
娇娘抬起头,抿了抿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白尘想不通,为何他主子,见到这个陌生的女人,就性情大变?
以前,看人三分冷傲,七分鄙夷的楚誉,望着娇娘时,目光柔得似乎能滴水。
诡异,太诡异了。
他家爷,这是中了邪吗?
娇娘听了楚誉的安排,没有再去住戏班的简陋院子,而是住进了福顺客栈。她的客房,安在楚誉的隔壁。
而且,楚誉还命白尘,马上到镇上去买两个机灵的丫头来,给娇娘使唤。
不仅如此,又请了绣娘来给她裁衣,又命这家客栈的大厨子,准备晚饭。
吃错药了吧,他家这位爷?白尘在心中翻白眼,刚吃完午饭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准备晚饭的菜?而且,全是一桌子的肉,还是十八个肉菜,主子这是打算将娇娘当猪一样养吗?
“还不快去?”楚誉见白尘磨磨蹭蹭的,脸色顿时一沉。
“是!”白尘一脸不情愿地,飞快离开了。
楚誉刚将娇娘安顿好,便有随行的官员来找他商议事情。他只好安慰着娇娘,“我现在有公事在身,一会儿回来再陪你说话。你不要乱跑动,给你配的两个丫环,白尘去寻去了,马上就会到。你先委屈一下。”
娇娘微微一笑,道,“我不委屈。王爷有公事在身,娇娘懂得。”
“好,等我半个时辰。”楚誉静静望着她,想伸手抚抚她的脸颊,又犹豫着放下了。
他垂下眼帘,未在说话,转身匆匆离去。
楚誉的犹豫,被娇娘看在眼里,眸光微闪,心中生出一计来。
等楚誉一离开,娇娘马上关了自己客房的门,将袖中一包药粉,倒进桌上的茶壶里。然后,她坐在桌边,燃了炉子,煮起水来,准备沏茶。
茶,是楚誉爱喝的特品碧螺春。
至于怎样才能煮出好茶来,她在十岁的时候,就会了。当时,她进入一户大户人家登台时,讨好过那家一个老嬷嬷,那个老嬷嬷说,她曾在宫中,给一位娘娘煮了二十多年的茶,茶艺精湛。
她煮给裴世子喝时,裴世子夸她,虽不及林婉音的手艺,但也有八九的像,比一般人的茶艺,还是要强上许多的。
只要不遇上皇后,没人品得出她沏的茶,和林婉音沏的茶,之间的差距。
裴元志告诉她,楚誉爱茶,却不会品茶,是个假风雅人士。
这样一来,她更好糊弄楚誉了。
而且,这包药粉是幻|药。
一头老虎都能倒,何况一个人呢?
她本不想用这种东西的,必竟,被楚誉发现,有风险。
但是,楚誉看着她,一直犹犹豫豫的,连摸下脸都不愿意,这是不喜欢林婉音,还是有所顾忌?
裴世子说,他喜欢林婉音呀,可为什么又犹豫呢?
为了保险,为了将事情快些进展,她只好冒险了。
楚誉安排好了事情,回到客栈。
他没有回自己的客房,而是伸手敲起娇娘的屋子门。
“娇娇?是我。”
屋中,有一串脚步声走到了门边,紧接着,门开了。
换了个发型的娇娘,立于门后,微微含笑看他,“王爷。”
楚誉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抬眸往屋中看去,道,“我闻到了茶香,你在沏茶?”
娇娘含笑点头,“我闲着无事,便沏了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