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气风发的少年,酒酣耳热之际,各自抒发胸中的志向,这本来就是少年人的特权。具体各自说的是什么,董仲舒有些遗忘了。他记得的,只是少年人以天下为己任的锐气和难以掩盖的蓬勃豪情。
“当年我们三个人,也和眼前的这些年轻人一样,觉得天下事无不可为者……只不过历经风霜之后,三个人,却有了三种不同的心境和必将不同的结局。”
主父偃看着元召的身影,眼中满满的都是热切之意。他伸手指了指董仲舒,又指了指自己,萧瑟之情如同这深秋的风卷落叶,爬满了额头。
“公孙弘已经先去了!他在生命的最后,实现了自己当初的志向!元召对他的评价是准确的……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而你董仲舒,我主父偃,在这些事上做出了多少呢?可以说,我们都不如公孙远矣!他能够在老迈之年,替那个年轻人冲锋陷阵不惜残生……难道,我们就只会站在这里议论和指责吗?”
主父偃刚直得站立着,如同在大风中挺立的松柏。学富五车、自视为天下第一人的长安学院大祭酒,在这一刻,气为之夺,心头竟然莫名的拂过惭愧负疚。
元召不久前在刚刚死去的大汉丞相身边说出的那几句话,他董仲舒也曾经深深的叹服,并且引以为士大夫最高的行为标准。可是面对着主父偃的反问,他才猛然惊觉,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是欠缺了一份天下大任的担当啊!
“受教了!主父所言,仲舒之过也!”
董仲舒整了整衣衫,郑重其事的对这位老友施了一礼。到了他们这种境界,对事物的明了,有时候只不过是一语之间而已。分歧既去,两个人对视一眼,莫逆于心。
“只不过……长安城内风云变幻,未央宫深处圣意难测。在如此紧要的时候,元侯正应该坐镇长安,好好的在朝中培植可以信赖的力量,如此,当有突变发生时,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可是,他为何却反其道而行之,远离朝堂,这却是为何呢?”
董仲舒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他虽然并不喜欢参与政事,但冷眼旁观之下,对当前的局面却也了解的很清楚。
元召现在所处的地位,可以说是十分微妙。皇帝刘彻以病体未愈的借口身处未央宫内,把所有的朝政大事都交给太子刘琚处理。据传闻,不管轻重缓急,只要太子有事情去请旨定夺,皇帝的态度一直都是不置可否。换句话说,就是这位天子现在什么事儿都不管了,一切都交给太子自己去拿主意,任意他随便折腾去。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啊!董仲舒绝不相信,这位权力欲极其强烈的皇帝会就此放手而真正的把权杖传承给太子刘琚。如果他真的有这样的想法,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表现态度了。
自己心中的疑虑,董仲舒相信元召也一定早就想到了。现在朝堂上的局面,丞相公孙弘被刺身亡,御史大夫张汤待罪诛杀,元召现在已经站到了最前面的位置。再加上太子刘琚对他的倚重,如果元召趁着这个机会大肆培养自己势力的话,相信对他即将取得的巨大权力一定会有非常重要帮助的。
“董师,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啊……元侯之所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以巡查灾情为名远离长安,自然有他自己的考虑。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他是故意这么做的。至于原因嘛,这是要在某些至关重要的关系处理上,留下足够的空间。他是要远远地看着,他最看重的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主父偃脸色沉重。他虽然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但却自认深深了解元召此时此刻的矛盾心理。董仲舒露出震惊的神情,他再次抬头看了一眼那镇定自若的磊落青衫。嘴里喃喃自语道。
“若果然如此,确实难为他了……纵然他心昭日月,可是自古以来,疏不间亲!更何况,皇权之下,身处嫌疑……但愿……这中间没有辜负和遗憾吧!”
不远处的元召,此刻却并不知道这两个人对他的深深担忧。视察灾情告一段落后,他连续接到了几个从不同渠道传来的消息。他一一的看完,脸上不动声色。这些对于当前的局面来说都有着最重要关系的信息和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在他的心中已经推演过无数遍。
“终于还是要开始了……那么,有些重要的棋子,需不需要动用呢?”
大战在即,元召手中卷起最后接到的来自遥远北方的飞鹰传书,嘴边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