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把裴露生扣在手里一天多时间, 没有直接讯问裴露生, 是因为他知道该从哪边着手查。
如今该拿的人都拿下了,该问的口供都有数了,他还有一个最关键的人证,需要裴露生帮忙。
裴露生被捆在椅子上十四个时辰, 没有饮食,不能休息, 便溺以至满身恶臭。
他从辩解、倾诉、哭闹到绝望,衣飞石始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现在衣飞石终于开口, 裴露生被泪水沾染又晾干的脸上一阵紧绷, 哑着嗓子继续澄清自身:“二哥, 不是我杀琉璃, 我只是碰巧进去,她躺在床上, 血流下来, 我以为她受伤了,我就去看她。真的不是我杀她!我……”
面对死亡, 人总是会心存侥幸。
衣飞石神色冷淡地低了低头, 背后侍立的曲昭即刻出门。
门外传来一声娇呼, 裴露生脸色瞬间就变了。
曲昭拖着一个花容失色的少女进门, 这女子看着十八|九岁模样, 在有着早嫁风俗的谢朝, 她这样年纪还梳着少女发式的可谓极少。这女子被曲昭拖进门跌了一跤, 好巧不巧,一只纤纤素手撑在裴露生奇臭无比的粪水中,顿时又尖叫了一声:“啊——”
裴露生又羞又气,本因虚弱苍白的脸瞬间就涨红了。
女子掂着手气恨地抬起头,看见被绑在椅中的裴露生,顿时吓得失声:“表弟……”
不等这女子多说一句话,裴露生突然开口指证她:“二哥,是她,是她杀了琉璃!她一心想嫁给我,从琉璃进门就嫉恨琉璃,见我与琉璃结缡半载夫妻恩爱,她就失心疯了!二哥,你问她,你问她身边的丫头,你问琉璃的丫头……就是她杀了琉璃!”
那女子娘家姓文,闺名双月,与裴露生本是姨表亲。因父祖皆亡,家道中落,族中也不怎么依靠得上,母女两个都寄居在裴尚书府。她本来识文断字,与裴露生也算青梅竹马,两家有心结亲。
然而,不及议婚,衣琉璃就嫁了进来。
这下别说嫁给裴露生了,文双月连给裴露生当个侧室的机会也被彻底断绝——衣家何等强势?娶了衣家的闺女,比尚了不得宠的公主还麻烦,纳妾那是想都不必想了。
文双月已打算另觅夫婿,是裴露生常常找她倾诉衷情,说衣琉璃性情粗鄙满身乡土气,分明出身高贵见识却与村妇无异,一边鄙视衣琉璃性情,一边又流泪哀叹自己婚姻无法自主,拉扯着文双月不肯放手。
文双月多年来都把他当做未来夫主敬爱,那是真动了许多真情,总是不忍拒绝相见。
她本来已经相中了一个举人相公,双方都已开始看八字,架不住某次裴露生借酒装疯,将她堵在花房里强行凌|辱,事毕文双月哭了两日,偷偷喝了一碗避孕的汤药,对娘亲说年纪大了无心嫁人,就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裴露生过上了偷情的日子。
她是嫉恨衣琉璃,她也恨不得杀了衣琉璃,她还真的与裴露生合谋杀了衣琉璃。
可是!——那不是裴露生央求她动手的么?
文双月闻言如遭雷击,不可思议地看着被绑在圈椅上的裴露生。
仍是那个她一见就心生欢喜的少年郎,仍是那么俊秀无双的翩翩模样,可是,他那张对自己说了无数山盟海誓柔情蜜语的嘴里,怎么就说出这么……残忍的话呢?
她茫然地站了一阵,掌心散发的恶臭闻得久了,似乎就不臭了。
她此时才发现站在室内的另外一位锦衣玉带的俊秀少年,她没见过这个人,不过,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她听见裴露生喊这个人“二哥”。
这位二哥看着年纪也不大,未必比露生表弟大。他还能是谁呢?衣琉璃的二哥吧?
那个常常遣人一车一车往裴府给衣琉璃送东西、据说特别宠爱衣琉璃的二哥,衣飞石。
宠爱衣琉璃的兄长,凶神恶煞的护卫,被绑在椅子上狼狈无比的表弟。文双月明白了自己与裴露生的处境,她的心在发凉。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她与裴露生还不是夫妻吧?
衣飞石本以为裴露生与文双月会互揭其短,哪晓得裴露生瞬间翻脸推锅给文双月,文双月呆了呆,居然就把这口黑锅接下了:“是,就是我杀了衣琉璃。”
衣飞石得到的口供,是裴露生与文双月一起进了衣琉璃所在的正房。
然而,房内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现场已经没了,衣飞石看不到痕迹,衣琉璃的棺木也被抬回了镇国公府,伺候的丫头都在门外,除了这一对奸夫yín|妇,没有人知道。
根本不必讯问,谁都看得出裴露生的心虚与文双月的错愕。
衣飞石觉得很烦闷。
他见过无数卑鄙无耻的男人,可他从没想过,这种男人居然会成为自家的“亲戚”。
若说裴露生与衣琉璃没什么感情,杀了也就罢了,可是,文双月对裴露生而言,绝不应该是可以随意抛弃的对象啊?
无数人证告诉衣飞石,裴露生与文双月感情非常好,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据裴露生的小厮招认,这俩还曾在裴露生、衣琉璃大婚之前,相约去殉情。后来裴露生哭着举证天下大义,要为皇室联姻稳住衣家,只得忍痛与衣琉璃成礼,对着文双月还给他的定情信物哭了十多天。
这种人……花言巧语哄得女子真情童贞,遇事马上推女人顶锅,他也配当琉璃的丈夫?
曲昭问道:“你为何要杀大小姐?”
“我嫉妒她。”文双月已决意为裴露生顶罪,说得跟真的一样,“我才应该是表弟的妻子,她晚了那么多年,便是嫁给表弟也该给我敬茶,叫我姐姐。我忍了她许久,实在忍不住了,所以我就杀了她。”
曲昭明明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可是,文双月说得跟真的一样,他竟找不出这其中的破绽。
“文姑娘。”衣飞石突然开口。
“令祖父文公浒山大人,常年布施乡里,修桥铺路,是澜江县有名的大善人。”
“咸宁七年,诸秋大战在即,西河悍然犯边,令祖父组织乡勇据堡抗敌,族中子弟十去七八,诸子仅剩令尊潜灵先生一人。我父提兵镇西时,曾与文公有一面之缘,亲竖功德碑于澜江县城中,详述文氏一族拒敌守疆、庇护黔首之高德厚意。”
谁都没想到衣飞石会说这么一番话。
文双月陷入了一种茫然的情绪,父祖的荣光对她而言已经很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