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话时的坐具若是席子,太后就拉着衣飞石一起坐了。这会儿是在榻上,她这身份与年轻少年坐在一起毕竟不大好看。她当然也可以给衣飞石赐座,那就是宫人搬来绣墩儿,叫衣飞石在榻边坐下——岂不显得很不亲热?所以,她叫衣飞石去皇帝身边坐。
衣飞石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即刻就走,接了宫人重新点的安神香,将炉子放在茶几边上,方才施礼到皇帝身边坐下。
“朕想去皇庄里住几日,阿娘同往?”
谢茂口里和太后说话,看似很随意地将桌上一杯茶递给衣飞石。
茶是衣飞石最新爱喝的絮峰青。晾得不冷不暖,味道大抵不如新砌的那么好,可是,恰好能入口,适合牛饮解渴。衣飞石也假装不知道皇帝的细心,小口小口将茶饮尽,立刻就有小太监将他手里的空盏收了下去。
太后想出去散散心,几十年都住在未央宫里,多好的景致也不稀罕看了。不过,她也顾忌着儿子与衣飞石是想出去亲密玩耍,想了想,说道:“叫团儿陪着阿娘吧。”她也挺喜欢小孩子,到时候见机行事。若是儿子和飞石要撇开她自己玩儿,她就领着谢团儿走远些。
三两句话就把事情定了下来,大宫女又进来了。这回她脸色有些发白。
太后问道:“外边出什么事了?”她本也是听见哭喊声才回来的。
“回娘娘,是千年宫言嫔……冲撞玉阶,被御前侍卫拿下了。她一时想不开,拿脑袋在地上碰了一下。已请了太医。”大宫女回禀道。
太后皱眉不语,片刻才说:“伤得严重么?”
言氏是个挺没心眼儿的妇人,在谢芝后宫里也没什么野心,她儿子排行最末,从来不想着皇位,一心一意抱中宫大腿,就是正室夫人最喜欢的那一种小妾。往日她常来长信宫陪太后打牌,太后还真对她有几分感情。
大宫女小声道:“抬回去了。”撞得挺严重的,可是,皇帝明显不想让太后管孝帝惠嫔,她怎么敢说言氏撞得不好了?
“叫赵医官去看看。不拘什么珍稀药材,使得上的尽管抬去。”太后沉吟片刻,“她既然伤了,谢涧那处只怕顾忌不到。你亲自去把涧儿抱来,暂时养在长信宫。”
大宫女应了一声,即刻领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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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嫔言氏此时已命悬一线,见太后跟前的大宫女带着长信宫最得用的赵医官来了,她挣扎着起身,拉住大宫女的手:“秀品姑姑,劳烦你……”
不等她说话,大宫女已安慰道:“嫔主子安心养伤。奴婢奉太后娘娘懿旨,来接七皇子到长信宫暂住。”
言惠嫔眼泪顺着额上粘稠的鲜血一并滑下,哭道:“太后娘娘恩德!臣妾来世再报!”
牵扯到毒害皇帝一案里的世家,就是吴家、言家、李家。
如今,涉案的三家主犯都已经被剥皮,其余人等也都被斩首,连嫁入宫中的吴德妃与李贤妃也没有逃过这一劫,生生被拖出去绞死了,明眼人都知道,李贤妃与吴德妃所出的先帝长子谢沣、先帝次子谢沐也不可能活太久。
千年宫里住着的先帝妃嫔都在瑟瑟发抖,先是半夜被拖出去剥了皮的石贵妃,再是被绞死的李贤妃与吴德妃,新君想要杀死先帝妃嫔、皇子的想法似乎都不曾遮掩过。
惠嫔的父亲刑部尚书言慎行并未涉案,可是,她伯父言慎先是主犯之一!被剥皮的主犯!
言慎先被判罪夷了三族,她家直接就被扫了进去,父母兄弟在室女,七岁以上的统统都被判了斩刑。不知出于哪一种考虑,皇帝没有像绞死吴德妃、李贤妃一样绞死她,可是,惠嫔还是感觉到一种刻骨的恐惧。
她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可是,她还有个不足五岁的儿子。谢涧还那么小,他懂得什么?
昨儿宁妃所出的先皇六子谢池莫名其妙跌进了浣花池,救起来时还有一口气,大夫说只怕以后都呆呆傻傻的,救不好了。——惠嫔亲眼看见,是宁妃亲手把儿子推进了水里。
这还没有出二月,滴水成冰的天气,把亲儿子往水里推?不是逼得急了,哪个做阿娘的舍得?
惠嫔舍不得把儿子往水里推。谢池今年都九岁了,宁妃叫他装傻子,他就会装,谢涧才五岁,五岁的孩子怎么装得好?何况,五岁的童儿跌进冰窟窿里,还捞得起来吗?
惠嫔打算去求太后。太后多好的人呀,慈爱又温柔,若能得她庇佑,涧儿一定能好好活着吧?
她不怕死,所以她敢在御前侍卫阻拦下以头抢地,生生将自己磕得头破血流。她要把还不懂事的儿子交给太后,趁着儿子年纪还小,求太后给他一条生路……
如今,功夫不负有心人!太后终究还是开恩来接谢涧了。
惠嫔激动之下,闭气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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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涧还不足五岁。”太后说。
谢茂本来也没打算对谢涧动手,闻言笑道:“儿臣知道。阿娘喜欢就养着吧。”就是言惠嫔,他也没打算动。那个女人不爱生事,伺候太后也算尽心尽力,养着给太后解闷没什么不好。
太后本想说,你与飞石这样的关系,又不肯选妃,皇嗣从哪里找?
恰好惠嫔所出的这个小侄儿年纪小,可以好好教养。再者外边都在议论你和谢芝那点儿兄弟不和的破事,若是你百年之后,把皇位再传给谢芝的儿子,这史书上也是极其好看的一笔。
……偏偏谢茂一副不肯接茬的样子,太后不知道他心里是打什么打算,就不好说了。
万一谢茂对衣飞石就是一时兴起(玩弄利用),其实是打算过些年再立后选妃呢?太后不知道谢茂想立谢团儿为储君,就以为他是另有打算。她对衣飞石再好,七分也是看在谢茂的情面上。这时候虽猜疑儿子要渣了衣飞石,她也不能公然拆儿子的台,所以闭嘴不再提。
她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在外边杀宗室,杀勾结后妃的世家大臣,既然查有实据,杀了也就杀了。千年宫里还是暂且搁一搁吧。”太后叹了口气,“昨儿宁妃把谢池推浣花池里,捞起来就说冻傻了。杀了石氏、吴氏、李氏,千年宫中人人自危……”
谢茂失笑道:“阿娘安心。儿臣没打算动手。”
“你杀了吴氏、李氏,谢沣、谢沐还保得住?孝皇帝统共七个儿子,琰儿……”太后提起死在大理寺狱的中宫嫡子谢琰,声息略沉,“琰儿没了。谢沣、谢沐是养歪了,不说他。浈儿、池儿都是好孩子,何妨施恩养大?”
谢茂对杨皇后之死也有些黯然,缓缓道:“儿臣知道了。”
他想了想,很快就做出了安排:“叫五哥、八哥家里几个适龄的孩子进宫,与浈儿、池儿一起,都在上书房念书。”
“不独儿子,闺女也挑几个进来。顶好与团儿差不多大小的,一并进书房。”
反正外边跟他作对的都杀得差不多了,雷霆之后,便是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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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茂与衣飞石回了太极殿寝宫,洗漱更衣之后,腻在一起下棋。
谢茂是个标准的臭棋篓子,反正就是照着定式瞎来,他和衣飞石下棋纯属闲坐无聊,找点儿事干——不弄个棋桌子搁好,坐着坐着就面红耳赤,对他而言颇有甜蜜的痛苦滋味。
衣飞石则每一盘都下得很认真,努力不让皇帝输得太惨,偶尔还要让皇帝赢上两盘。
“今儿怎么都不说话?”谢茂注意到衣飞石今天出奇地沉默。
衣飞石明知道皇帝在问什么,面上却露出迷茫地颜色:“什么?”
皇帝和太后讨论怎么收拾先帝的妃嫔皇子,他一个外臣敢吭声么?
其实,自从那日从太医院破脸归来之后,衣飞石就一直把嘴巴闭得很紧。这件事看上去是因他而起,实际上和他关系不大。何医正背后的人,原本就是冲着皇帝来的。
就和瑟瑟不敢言的朝臣一样,事情一旦涉及到了皇位纷争,就没有人敢轻易说话。
皇帝还活着呢。你就敢去站逆臣的队,这不是找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