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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振衣飞石(65)

不出谢茂预料, 陈旭被腰斩的消息传来, 衣飞金就出兵了。

陈朝西京只剩十一个郡,其中伊郡、永郡、文郡、溶郡都与衣飞金驻地接壤,左将军展怒飞饿虎一般于文山南麓窥伺垂涎,镇西将军傅淳则在溶郡之东的三江交汇处死守不放。衣飞金才放出“可以动一动”的命令, 早已虎视眈眈的展、傅两位将军即刻带兵直扑郡城。

伊、永、文三郡皆由何耿龙部卒驻守,溶郡则是陈旭部驻地。

陈旭突然被天昌帝腰斩, 溶郡驻军正忧心惶惶,城中本也没有良将驻守。

傅淳行军途中只行山野荒地, 遇见落单的小村小镇顺手灭口, 杀到溶郡首辅三江城下, 陈旭部竟然毫无所觉!

……就跟白捡了一个城似的。

白捡了一个城的傅淳心情极好, 于是, 进城之后,他收摄兵卒不曾大开杀戒。

去粮库转了一圈之后, 傅淳的好心情就彻底消失了。

他本是听说陈旭治民有道, 满以为在陈旭驻守的城里必然粮谷满仓,哪晓得粮库里除了尽够一万步卒两个月的陈粮之外, 什么都没有。连喂马的豆子都没有。粮库看守哆哆嗦嗦地回道:“陈督帅挑选种粮运回了柏郡, 说是勉强熬过今冬, 还要预备来年春耕……”

怒从心起的傅淳霍地抽刀, 将这瑟瑟发抖的粮库看守一刀两断。

“全城搜粮!”傅淳阴晦的脸皮微微抽搐, “从高门大户开始搜。”

傅淳在衣尚予帐下效命多年, 也是积年的老兄弟。然而, 论勇武他不如原伯英,论机谋不如丁禅,衣尚予帐下奇袭有米康成,冲阵有展怒飞,守城得属苏普,攻坚只推殷克家,说起功勋战绩,还有个旁人拍马难及的徐独眼顶在前排。

这两年来,原伯英因劝进被杀,衣尚予断腿回京时带走了丁禅,徐屈一直守在二公子身边当保姆,被压得喘不出气的傅淳才有出头之日。衣飞金吩咐在东八郡扫荡敌寇,米康成、展怒飞几个都往产粮大郡钻,傅淳带着部下抢了好几个金库,渐渐地才发现粮不够吃了。

他若向督军事行辕告急,衣飞金也不可能不管他,肯定会给他调拨粮草。

可他挂不住这个脸!人家当老叔的,都是给襄州拉钱拉粮草回去,他这个老叔反而混到跟小金子要吃的?不行,绝对不能要!

兵当久了匪气足,傅淳一直憋着气要捞票大的。

可惜,时机很不凑巧,朝廷已经派了官员前来接管东八郡,更陈故郡为新州。

——想在本朝境内随便抢杀,被捉住了,那是要被军法治罪砍头的。

傅淳就一直守在香河下游,垂涎欲滴地想着要向陈旭治下的溶郡伸手。他其实已经小规模地往溶郡逛过几次了,找到小城往里一扑,该吃吃该喝喝该抢抢,完了又溜回去。反正是交战期间,陈朝难道还能向襄州告状,说你部下不听命令偷偷打我?

在傅淳眼里,粮谷满仓的三江城具有极大的吸引力,等他终于杀进城时,看着不及半数的陈粮,怒火瞬间将他席卷——

三江城内,火光冲天。

“飞石没来?”衣飞金很惊讶。

傅淳屠三江城的消息传回之后,连衣飞金都觉得事态颇严重,他弟弟那个仙儿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圣母弟弟,竟然没来第一时间赶来哔哔?

衣尚予带兵,从不禁止兵卒在战后“狂欢”搜刮点钱财妇人,可是,这并不代表衣家治军不严。衣家军法是很严苛的,战事未歇时,兵卒若私下图财好色,被督阵的军法队捉住了就是当场砍死,谁求情都没用。

如原伯英那样的老将,几次劝进不果,被衣尚予当着一帮老兄弟的面亲手砍了——对外说是旧患复发死了,其实西北军高层都知道是被衣尚予砍了——谁也没敢吭气。

为什么不敢吭气?

因为原伯英不是死在劝进上,他的死因,是不行将令。

——衣尚予两次要他闭嘴不许再提,原伯英自恃战功情分,又认为衣尚予必然也想自立,只是要下官再三劝进,所以,他无视了衣尚予的警告。

在衣尚予破例警告过第二次之后,原伯英又劝了第三次。

下场是,衣尚予提剑就把他砍了。

当时的军帐内,站满了与原伯英多年携手拼杀的老将。然而,衣尚予积威之下,没一个敢站出来说衣尚予砍得不对。甚至大多数老将都在可惜埋怨原伯英,督帅都让你不要再提了,你就不会闭嘴吗?当面给督帅下不来台,不砍你砍谁?

这就是衣尚予治军的威风。

将军准许你做的,你就能做,不许你做的,做了被砍死了,没有人会替你鸣不平。

军令如山,军法无情。

衣尚予领军生涯中曾屠城两次,一次在陈朝图郡诸秋城,一次在故梁国都。前者是因为诸秋大战折了文帝最心爱的嫡长子,后者是因为故梁国皇帝曾下令将西北军三千战骑剥皮拆骨,血肉抛食禽兽,衣尚予发誓报复。

屠城令被衣尚予紧紧握在自己手中,他几次告诫帐下诸将,不得上令,不许屠城。

现在,衣尚予回京了,西北掌权的人是衣飞金。

——傅淳就大大咧咧地破了衣尚予的这一道尽屠令。

衣飞石正在靶场练习箭术。

靶场上没有箭垛子,天上铺着密密的罗网,靶场里到处都是野鸟野兔。

衣飞石的弓上没有箭,他闭目拉弓,气息凝于一处,锁定一只扑棱棱直飞天际的野鸟,指尖轻轻松开,弓弦急速回弹时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息。被他空箭瞄准的那一只野鸟竟似被射中,僵直着从天上坠下。

“好!神乎其技!”在一边围观的徐屈用力拍掌,“此神仙术也!”

衣飞石已经空弦射了七八箭,虽不至于精疲力尽,也有了两分疲惫。

这不是在京城,他任何时候都会给自己留下足够的精力应变,所以,衣飞石结束了今天的练习,将长弓放回原处,掀开撑起的巨大罗网走出来,说:“只能射活物。”言辞间颇为遗憾。

徐屈翘着脚给他递了一碗茶,问道:“你不去看看?”

衣飞石不解:“什么?”

“小金子坑杀战俘你且要梗着脖子和他争一回,傅淳在三江城大开杀戒,杀的可都是平民。听说血水把香河水都染红了,咱们这儿离着十万八千里,都有好事者振振有词说捞到了上游下来的断手断脚……你就不去过问一番?”徐屈口吻夸张地说。

徐屈是真正跟了衣尚予尸山血海里淌出来的,本身也算命途多舛。他对杀戮没到热衷的份儿上,可对敌国百姓也生不起什么同情心。此时和衣飞石谈及被屠的三江城,他故意装得沉痛一点,非但不像,反倒有点嘲讽衣飞石的味道。

衣飞石擦擦身上的汗,将茶一口口饮下,随口答道:“轮得到我过问。”

“……你还真想过问?”徐屈拍他脑袋一下。

衣飞石被他拍得哭笑不得,解释道:“老叔,谁是敌谁是我,这我还分不清么?若此时三江城还完好无损,我自然要请大哥把傅淳急调回行辕治罪,现在三江城都被屠了,我蹦出来干嘛?我是能逼着傅淳把人都复活了?把烧毁的三江书院复原?”

衣飞石对弱者再有多少怜悯,也是建立在不损害自己人利益的情况下。

要他为了已经死去的敌国平民状告己方大将,这样自毁长城的事他怎么肯干?倘若如今在西北主持大局的不是衣飞金而是他爹衣尚予,他这会儿已经去求情了——去替傅淳求情。

衣飞金正磨刀霍霍准备逮个老将杀了立威呢。

衣尚予留下的几个老将里,脾气暴烈的多了去了,能打仗的将军哪个没点儿脾气?

不说被衣尚予摁住脑袋直接带回京的丁禅,殷克家那就是个卯起来敢跟衣尚予拍桌子的猛人,虽说拍完桌子第二天他就连滚带爬地滚去中军帐磕头赔罪了,但人家那是真敢拍,拍了还能全身而退。

善于攻坚的殷克家是个聪明人。

老帅明显无心自立,大公子心里怎么想,暂时也看不透。

最要紧的是,大公子刚刚掌权上位,他不杀个老将立威,怎么坐得住纛?

殷克家不想成为被杀的那个倒霉鬼,他就老老实实找个地儿窝着,钱在口袋里揣着,粮在部下嘴里吃着,纳(抢)了二十八房小妾,找了个师爷天天琢磨怎么写请功折子,方便跟朝廷多弄点官啊钱的……

脾气最暴的殷克家、米康成都没冒头,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傅淳居然蹦达出来了。

衣尚予在时,谁都不敢犯屠城禁令。衣尚予不在了,屠城禁令就不当回事了?

这种情况下,衣飞金不杀傅淳才出鬼了!

所以衣飞石才不出声。这件事犯在衣尚予手里,傅淳还有一条活路,犯在衣飞金手里,那是必死无疑。他求情也没什么意义。

徐屈的看法则不然,他继续催促:“你知道小金子必杀傅淳,那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求情?反正也救不下来。你那圣母慈心不止往外边洒,也给自家人匀一点。”

这是让衣飞石去求一个根本求不下来的情,用以收买人心。

衣飞石摇摇头,道:“不去。”

他不能踩着大哥的杀名邀买人心。就算衣飞金不介意,他做弟弟的也不能这么做。亲兄弟之间哪怕感情再好,多计划几次,渐渐地也就不好了。

“回京述职?”谢茂惊喜不已,“快去问问,什么时候能到?这都眼看新年了,怎么会突然想着回来?”

跪在殿前回话的,是直殿监那位长得很像男人的少监宰英。

皇帝突发奇想以阉宦、宫婢组建了一个规模不算大的听事司,名义上隶属锦衣卫统管。听事司长官称司指挥使,比锦衣卫指挥使低一级,直接对皇帝负责,并不听从锦衣卫调遣。

直殿监内宰英负责的这一块“打扫”工作,就被并入了听事司。宰英现在有两个身份,明里是直殿监少监,暗里是锦衣卫听事司直奏千户,从宫奴到官员,官阶还比以前窜了两品。

文帝朝就喜用锦衣卫监察天下,皇帝借了锦衣卫的壳子另组密卫,首先就把人派去了西北衣飞石身边。——他本来不想送人过去,有衣飞石盯着,他再送眼睛去西北没什么意义,反而惹衣飞金反感。

可是,钦使偶然给衣飞石送点东西就发现衣飞石被揍得满脸包,消息传回来,谢茂哪里还忍得住?借着给新州送官员过去的机会,听事司就把人插|进了西北。

衣飞石回京述职肯定要给朝廷打报告,报告还没到,听事司的消息先到了。

宰英回道:“据报,侯爷是与督帅大人为镇西将军傅淳的事吵了起来。”

皇帝静静听着,宰英就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镇西将军傅淳违令私屠三江城,督帅欲斩他以正军法。侯爷前往求情,说行辕拨给镇西将军傅淳的粮草无故滞留襄州谷仓,傅淳带饥兵入三江城,城内府库粮资不丰,傅淳乃吩咐问城内大户‘借粮’,并未下明令屠城。及后‘借粮’时与三江城富户厮杀,饥兵有了伤亡,更添愤怒,方才酿成最后一发不可收拾的惨状。”

“侯爷认为这是有人故意陷害镇西将军,请求督帅彻查傅淳部粮草无故滞留之事。又因调拨粮草的内事官乃是督帅内弟周某,督帅认为侯爷……暗指督帅陷害镇西将军,故与侯爷极不痛快。”

“督帅将侯爷圈在家中暂不理事,转头就杀了傅淳。侯爷……”

谢茂听她难得吞吐的语气,问道:“侯爷怎么了?”

“侯爷翻墙出去,跟督帅打了一架。”

“……难为他鼓起勇气,都敢打他哥了。”谢茂居然笑眯眯的,满脸安慰。

宰英没敢说侯爷还是个怂逼,气势汹汹翻墙出去才揍了他哥一拳,后面全程被他哥暴打,衣飞石明明功夫被衣飞金好,还是被大哥打得跟死狗一样。

“督帅就让侯爷‘回京述职’了。”宰英汇报完毕。

谢茂心里大概有数了,吩咐宰英退下。

他先吩咐赵从贵把衣飞石住过的地方都收拾一遍,这其中就包括他赐在北城的别院,西郊的皇庄。虽有了衣飞石回来的消息,公文请示批复,再等衣飞石回来,怎么也得整一个月,谢茂满怀希望,又觉得实在太难以忍耐。

下午给太后请安时,他把衣飞石回京的消息也说了,太后笑道:“也好。正有好戏可看。”

“什么好戏?”谢茂懵,朕怎么不知道?

太后只是笑,不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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