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皇宫的第一夜, 谢茂和衣飞石一起歇在了卧榻上。
尽管勉强“坐怀不乱”的事做得挺让谢茂煎熬, 可他还是坚持搂着衣飞石一起睡。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衣飞石做好了事上的准备,让谢茂搂着倒是踏踏实实地埋头睡了,哪晓得背后热乎乎的抵了他大半夜,搂着他的胳膊还是老老实实地放在他肩上, 并没有放肆往下抚摸亵玩。
这其中当然也有男人间才懂得的尴尬之处。次日清晨,两个都是年轻气盛, 衣飞石扯过薄被掩住下身,谢茂就在他背后轻轻地笑:“上火了。”
衣飞石耳朵微微发红, 扯着寝衣下摆离榻, 匆匆往恭室去了。
谢茂侧身撑起, 看着衣飞石狼狈逃窜的身影, 刚想笑一笑, 转念想起自己好像也憋得难受,笑个鬼啊!
照着以前在信王府的时辰起床, 很明显就耽误了。谢茂穿戴整齐出门时, 赵从贵禀报说诸大臣都已经在崇安门等候。
国丧期间,嗣皇帝辍朝, 但诸王大臣每天都要按时准点到奉安宫, 为大行皇帝哭灵。本来应该由嗣皇帝领着去, 现在谢茂在太极殿呼呼大睡, 大臣们又不能扔下皇帝自己先去哭先帝, 只好在崇安门前等着。
谢茂也没傻到去崇安门跟群臣会和, 他直接去了奉安宫, 守在大行皇帝梓宫前焚烧经文。
王从富领着诸王大臣进来时,他熬得微红的眼中还有残留的泪水,勉强由宫人扶着起身,似是勉强遮住了丧兄的悲痛,轻声道:“朕睡不着啊。闭上眼就看见大行皇帝的身影,他对朕说,他还有功业未竟,有疆土未收,放不下这个天下。”
打头的宗室王爷都纷纷劝说:“陛下节哀。先皇殡天留下未竟之业,还要陛下承继,陛下千万保重龙体,莫要哀毁过甚。”
身为百官领袖的阁臣们则纷纷装鹌鹑,没一个打算吭声。
谢茂焚烧的经书都是他闲暇时为杨皇后所抄写的《道德经》、《清静经》,这会儿睁眼说瞎话,非说是给皇帝抄的佛经,也没人打算跟皇帝顶嘴找不自在。大行皇帝已经不在了,新皇是眼前这位。前后两位皇帝说是感情好,嘿,同胞兄弟还打死打活呢,新君和先帝又不是一个妈生的,能好到哪里去?
领了百官哭了一次灵,中场休息时,谢茂就直奔长信宫找淑太妃去了。
“阿娘,宫里得用的人手支我几个!”妈哒,赵从贵个大煞笔,居然笑眯眯地看着朕睡岔了点儿,重生一次怎么觉得这个奴才变傻了?!
宫中还在服丧,淑太妃的长信宫也不能免俗地挂着白幔,行走的宫人俱服斩衰。
可是,这座曾经悄无声息的长信宫,还是焕发出一种勃然的朝气与暖意。宫人们不苟言笑,行止间却活力充沛扬眉吐气。孀居的淑太妃素服玉饰,妆容勾得精致极了,很显然,自从昨日跟儿子谈妥之后,她放下了心中最局促忐忑的一颗巨石,开始享受生活了。
“正打算让他们今儿就去呢。这么着急?”淑太妃给儿子递了茶,“起晚了?吃了没?”
谢茂蹬了踩出一脚汗的鞋子爬上淑太妃的榻,任凭宫人伺候着泡脚,靠在软枕上歪着:“搁潜邸时就是睡到卯时末才起来,醒了一问,舅舅他们都在崇安门等着了。好歹皇位是从皇兄那儿弄来的,哭灵都迟到,这事传出去也不好听。”
“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淑太妃端茶给他,又把点心推了推,“阿娘手底下的人,再心腹不及你,再亲近不及你。哪怕用了十年二十年,有了天大的功劳,敢在这时候给你使绊子,都要剥皮。”
谢茂赔笑道:“阿娘言重了。不过,儿臣也觉得,咱们娘俩再客套猜忌,这事儿闹得挺没意思。”
“叫宰英进来。”淑太妃吩咐。
大宫女应声而出,很快就领进来一个身材高挑削瘦的人。
谢茂认真看了一眼,愕然发现这不是个男人,而是个长相极度肖似男人的女子。
她不止长得像男人,穿的还是十二监中少监才能穿戴的蓝纱袍,腰间悬垂一块二指长短的木牌,上写“直殿”二字。这个女人居然是直殿监少监?
内宫二十四司中,具体分为十二监、四司八局,直殿监为十二监之一,掌管各殿及廊庑洒扫。没有什么油水,多半也见不到贵人,真不算热门单位。可它再不是热门单位,也是宦官才能干的活儿,哪有女人混到十二监去的?
这个长得像男人还混到太监单位的女子,进门也像个阉宦一样啪唧跪地磕头,声音也是个挺漂亮的女中音:“奴婢宰英叩见主子。”
淑太妃指了指她,对谢茂说:“她专管打扫各处的。今儿就给你了,宫里哪处不干净,只管让她去扫。”又问宰英,“皮剥下来了?”
宰英磕头道:“娘娘恕罪。剥了不到半截,那奴才就吓死了。”
淑太妃轻笑了一声,似是嘲笑被剥皮者的胆量,这才跟谢茂解释:“昨儿阿娘打发去太极殿给你扫屋子的阉奴,叫王从富的。大约是想把你身边的赵从贵挤下来,就此留在太极殿当差,……呵呵,倒是累得我儿今天急急忙忙跑一场,饭都没吃上。”
她没说细节,但也非常明白了。
长信宫的掌事太监王从富想攀皇帝的高枝,故意使绊子不让赵从贵叫谢茂早起哭灵,满以为皇帝会因此震怒杀了赵从贵,他再经营一番,爱子若狂的淑太妃肯定要把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心腹——也就是他王从富,调去太极殿镇守。
算盘都打得挺美好,哪晓得他碰上了眼里丝毫不揉沙子的淑太妃mǔ_zǐ。
谢茂就没想过把赵从贵调开,这奴才再傻,前世就考校出真心了,那是真敢用命护着他,放在身边再放心不过。
淑太妃就更狠了,皇帝耽误时辰的消息才传过来,她查问一声就把王从富剥了皮。
敢给我儿子使绊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知道前一个整我儿子的货在哪儿吗?正躺在奉安宫呢!
王从富敢在这事儿上动心思,也是算错了淑太妃与谢茂的关系。如今谢茂年未及冠,在此前给朝堂诸臣的印象也都是不成器,以淑太妃之强势,临朝称制简直没难度。都以为皇帝与太后要暗暗较劲,太后顺势插个心腹在皇帝身边,岂不是上上大吉?
这也是宫中大多数奴婢,甚至朝堂诸臣隐隐认为的真相。
哪晓得谢茂吃了亏掉头就往长信宫跑,淑太妃更狠,直接把手里的人丢给谢茂了。
你们想看我们mǔ_zǐ争权夺利、各怀心思?对不起,没有。慈母在堂,谁敢拨火架秧子,谁就要准备好被扒皮!
谢茂赖在淑太妃身边吃了几个点心,又被亲妈塞了一碗悄悄带肉馅儿的汤圆,他才嘿了一声,淑太妃就笑:“送了送了,亏不了嘴。”和动辄打杀儿子身边娈宠的恶母不同,淑太妃对衣飞石始终显得很友善,可见心胸格局。
她这边给谢茂准备了肉馅的汤圆,也吩咐给在太极殿候着的衣飞石准备好了精致的吃食。没有谢茂与淑太妃发话,保管衣飞石在宫里吃不到半点儿荤腥。
吃饱喝足后,谢茂中午又去奉安宫哭了一回,来不及见淑太妃送来的人,赵从贵就气喘吁吁地来禀报:“陛下,衣大将军奉旨觐见。”
诸臣觐见皇帝,陛下太监应奏某某官职某某觐见,只有声望极高的老臣宿将,才有资格把自己的姓氏挂在职官之前,使陛下太监不敢直呼其名。
如衣飞石目前求见,赵从贵正经就该回禀,卫戍军指挥副使、清溪侯衣飞石觐见。私底下在皇帝跟前喊一声侯爷是讨好,大庭广众之下跟皇帝说,衣侯爷来了,马上弹劾赵从贵和衣飞石的折子就要堆满御案。
如今在朝廷上有资格以职代称的文武大臣,文臣里就内阁几位与礼部的文老尚书,武臣之中,仅有大将军衣尚予一人。
谢茂也不说让衣大将军来给大行皇帝磕头,立刻排驾赶回太极殿接见。
紧赶慢赶一身汗,不等衣尚予在丹墀前磕头,谢茂就匆忙下辇,弯腰扶起:“姊夫来了!”他心里再膈应梨馥长公主这位养姐,要和衣尚予拉关系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不叫姊夫叫什么?岳父?把这位气得造反怎么办?
衣尚予被他拉住不好强硬叩拜,不过,他虽手握重兵,面对皇室依然很恭敬,垂首敛身道:“臣拜见陛下万岁。”
“姊夫与朕殿内说话。”谢茂紧紧拉着衣尚予的手,十分亲热地一起进门。
衣尚予就觉得这画面有点熟悉。嘶,这货一个月前去我大将军行辕时,好像就是这么拉着我家小石头的吧?
才走进正殿,谢茂就亲热地拉着衣尚予让了座。当然,在皇帝跟前,有个能半靠的小椅子就很不得了了,七十岁的老臣才有这待遇呢,年轻棒小伙再位高权重也得坐板凳。谢茂坐在榻上,先赐了茶和擦洗的热毛巾,让衣尚予稍歇片刻。
衣尚予觉得怎么也要客气两句吧?至不济,皇帝才登基,要用他也要防他,笼络敲打都得来一套吧?大行皇帝还知道满脸堆笑给他老婆晋位、儿子封爵呢。
“西北估计要打多久?大致需要多少钱粮?姊夫粗略做个估算,朕好与内阁商量。”谢茂就这么简单粗暴地进了主题。
衣尚予:……
谢茂端茶坐在榻上,指了指奉安宫的方向,说:“姊夫抓紧时间。这会儿内阁几位都还在宫里值房没出去,你写条陈没有?有的话朕待会就拿去内阁问一问。”
“西北之事耽误不得,朕已下旨急调建、湖两州驻兵前往下虎关,打仗这事儿朝里没人再比你明白,要什么东西赶紧地列单子,趁着这会儿你在京中立马办了,有何不妥即刻就改、就换,否则你人去了下虎关,再递折子回来,总不如亲自督事明白。”
谢茂才登基一天,要收拾朝局也得慢慢地来。现在朝廷还能勉强维持,马上又有秦州一场硬仗,闹得太凶反而耽误前线战事。他做了两世皇帝,太明白文臣武将各衙门之间的猫腻了,送到前线的军资,能有十之一二就不错了,除了沿途损耗,再就是层层盘剥。
衣尚予在京中,大将军名头震慑,各衙门都要给几分面子。他一旦离了京,递折子回来要东西,哪儿是那么好要的?谢茂自己还是个光杆司令呢,现在也不比衣尚予好多少。
衣尚予哪儿见过这么雷厉风行的皇帝?不说中宗,文帝在世时,办个手续还要走个十多天流程呢,他接到圣旨就直接来了,哪儿有空写条陈?
所幸他日思夜想都是两处战局,谢茂问的事他心里门清,没有条陈也能信口而出:“回陛下,建、湖二州驻兵多为草头人,擅攀爬、近战,所着衣甲也与朝中制式不同,臣曾在建州练兵……”
他先说兵种特征,再说配套装备,然后条理清晰地要求有异于朝廷制式的轻甲、短弓,这些东西兵部没有,陈朝也没有,建、湖本地也不会太多。不过,南方的浮托国有。要求皇帝立刻去搞来。说了军备,又问粮食。问了粮食,再问药草。
他噼噼啪啪丢了一大串,谢茂身边连个伺候的写字都没有,自己拿着小楷笔鬼画符,突然一拍大腿:“哎,朕记得姊夫是不是给大行皇帝上过本章?快,去文书处把姊夫的本子拿来!”
“姊夫你再说,先说一遍,朕心里有数,待会儿拿着本子去内阁要钱!”
衣尚予:……皇帝突然这么靠谱,我竟有些不习惯!
朱雨带着腰牌亲自去文书处签来了衣尚予当初奏本的誊抄记档书卷,太极殿里衣尚予的茶都已经换了三回。谢茂抱着本子拉上衣尚予直奔奉安宫,先给大行皇帝哭今天最后一次灵,末了拽住林附殷与三位内阁大臣不许走:“值房议事!”
到了值房,谢茂南面而坐,听衣尚予和内阁提要求。
既然是谢茂登基之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林附殷下力气配合,另外三个阁臣也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拆台。内阁几位大臣都是从地方、六部打转慢慢历练上来的,朝廷各衙门皆是精熟,衣尚予说一句什么,就有擅长某方面的阁臣给出方案,供首辅林附殷与皇帝谢茂参考。
谢茂很少说话,就坐着喝茶,时不时给几位老臣让一杯茶,惹得几位老臣热泪盈眶。
眼看天要黑了,淑太妃送来一桌清淡软和的素席,谢茂就招呼诸大臣吃饭。
……吃了一天冷栗饼的老臣们简直都要哭了。
谢茂就想吧,朕迟早要请这几个老哥们太极殿吃火锅……
刚开始诸位大臣都比较拘谨,小口小口吃着饭,头也不敢抬。这一桌老人菜满口软腻,谢茂吃着不好,随便吃了两口就开始翻几位阁臣随手写的条陈。等一顿饭吃完,他拿着林附殷的笔,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定下来了。
“时候也不早了,此事就先这么办。”谢茂那是当惯了皇帝乾纲独断的性子,以前也是最爱先听内阁议事,招待阁臣们吃饭时,他就把臣下列好的条陈挑拣着勾了。
现在国丧期间,本来就要改朱批行蓝批,他也懒得再拿回太极殿走程序。
衣尚予:……
内阁诸臣:……
吃完了饭,天早就黑透了,宫门也已封闭。
文帝与先帝都不爱漏夜办公,天黑之前肯定会把大臣们送出去。几个大臣这时候都有点懵。难不成要在值房歪一宿?谢茂倒是不介意马上把万年宫门前的廊殿收拾出来,以前他的内阁大臣全都在万年宫廊殿有间小屋,还带小炉子能半夜吃火锅那种。
现在嘛,林附殷这几位阁臣留在宫中没什么,衣尚予一夜不回,估计外边要炸锅。
惊动羽林卫大半夜地开了宫门,把衣尚予与阁臣们都送出了宫,谢茂才要去长信宫给淑太妃请晚安,淑太妃已差遣宫人来吩咐:“圣人今日辛苦了,不必再来请安。”
谢茂想想,阿娘体恤也不必太矫情,不过,他还是吩咐宫人给长信宫送了一瓮燕窝做夜宵,说明早再去拜见。刚想回太极殿嘲笑衣飞石胆小,今天|衣尚予就在正殿坐着,衣飞石躲在东配殿都不敢出来,藏得那叫一个严实,哈哈,你不是胆儿肥么,你还知道怕啊?
“侯爷呢?”谢茂没看见人,难道在洗漱?
朱雨上前小声道:“侯爷下午出宫去了。”
“怎么没人告诉朕?”谢茂也不是要困住衣飞石不许擅离片刻。可他刚兴致勃勃地回来想和小衣聊天放松,居然扑了个空,这种满心希望一夕落空的落差,是有点让人不爽。
重新回到皇宫被人尊称为万岁,这种熟悉的滋味让谢茂很快就切换到了帝皇的角色中。
哪怕他没有真正发怒,就这么一丝失落的不悦,言辞间也隐带风雷之气。
朱雨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磕磕巴巴地回道:“陛下正与衣大将军议事……”
按道理说,没得皇帝准许之前,衣飞石这样被皇帝揣太极殿藏着的,真不敢擅自离开。可二人这关系摆着,谢茂一贯宠着衣飞石,是以没人敢太拦着衣飞石不许走。再有衣大将军在御前奏事,哭完灵拉着衣尚予直奔内阁值房,底下人哪里敢上前插嘴?
谢茂对身边人不算苛刻,当了皇帝也是如此,见朱雨吓得面无人色便松缓下语气:“原来如此。侯爷离宫时留话了吗?”
“侯爷说,他出去容易,只怕进不来。”朱雨回道。
谢茂给这句话气笑了,是啊,他跑出去容易,想进宫来可就不容易了。想叫赵从贵明天一早去宫门接衣飞石进来,左右一看:“那老奴呢?去哪儿了?”
“赵公公在廊殿外跪着。”朱雨说。
谢茂才进殿换了鞋子,就这么蹬着木屐往外走:“哪边?这儿?”
太极殿内自然灯火通明,檐下悬着一盏盏裹着白幔素巾的宫灯,朱雨领着十多个宫人簇拥着谢茂出来,两个宫奴提着莲花小盏在前边引路。走了一截路,才发现跪在廊殿下的赵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