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本就对她有几分隐约的戒备,她若再表现出这种“预知”的能力,恐怕更会被忌惮。
得想个别的办法。
这话她不能说,有另一个人比她更适合。
……
张太后此刻正在用午膳,见了贺卿,便热情的拉她入席。贺卿便只得暂且将心事按捺住,陪她吃了一顿饭。大抵是因为心病去了,这一阵张太后吃得香睡得熟,气色看着便好了许多。
又因为她喜欢的是酸口的东西,而民间又有“酸儿辣女”的说法,太皇太后心里满意,但凡她想吃的东西,都是成倍的往这边送,她整个人都圆润了不少,看着更富态福气了。
吃完了饭,把身边的人打发下去,张太后才拉着她的手坐下来,问道,“真师面有忧色,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做了一个梦。”贺卿压低声音将事情说了一遍,忧虑道,“只怕不是什么好预兆。”
张太后如今对贺卿有一种不讲道理的信任,闻言蹙起眉头,“真师既然出家修行,为国祈福,说起来也承担着社稷国祚之重。忽有此梦,或许上天示警之兆?”
“我也是这么想。”贺卿叹道,“只是我的身份,这话从我口中说出来,既不合适,想来也不会有几个人相信。江山社稷之重,哪里是我一个小女子能挑得起来的?上天即便要示警,也不该找我。”
张太后是个聪明人,几乎是立刻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我该怎么做?”
不是“你要我做什么”,而是“我该怎么做”。
贺卿只觉得心口一哽,万般情绪都被堵在了其中,一股柔软的情绪将她包裹着,最后只用力的捏了捏张太后的手,什么都没表现出来,起身走到旁边的书桌上,铺纸磨墨,提笔在纸上描绘。
张太后跟过来看了一会儿,问,“真师画的是什么?”
唯一不高兴的,就是她身边那两位嬷嬷了。
原本贺卿到了这个年纪,很快就会嫁出去,到时候公主府里的事情全都由她们做主,好不风光快活,就像被她们憧憬过无数次的前辈们那样。但如今让贺卿这么一折腾,她自己一辈子留在宫中求经问道,却代磊得她们这些跟着她的人都要另谋去处,怎不叫人切齿?
若能找到更好的去处,她们也不必留在她这里蹉跎。
更可恶的是她还以“年轻姑娘的衣裳首饰嬷嬷们不合用”为由,将东西都分给了下面的丫头,两位嬷嬷竟是只得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说什么“留个纪念”。
两位嬷嬷恨得咬牙切齿,颇有动用职权将她训斥一顿之意。
但贺卿已经不怕了。她如今已不是安平大长公主,该叫无上慧如真师,公主身边的教养嬷嬷,管不到她这出家人身上。倒是看着她们这副模样,她心里多少有些解气。
可惜如今自己势单力薄,眼下只顾得上为自己谋一席之地,尚且腾不出手来处置她们。
上一世,若不是身边嬷嬷们跟外头的人撺掇起来,在她面前将那金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又怎会点头允了这门亲事?
须知公主选婿,备选的人家自然不止一户,林太后没有拿捏她的意思,索性把名单送给她自己选。陆嬷嬷自告奋勇替她去打探对方的人品才貌,回来时说得天花乱坠,让她亲口点了金家。
这笔账,迟早要算。
先帝,也就是贺卿的兄长楚灵帝贺均在位时,崇信道教,多次下旨召天下道士入京,修道经、建宫观、炼金丹,一时道教大兴。后期他甚至在御苑之中修建了这座问道宫,自己搬了进来。着道袍,戴道冠,不理俗务,不问政事,以彰显自己求仙问道的诚心。
所以不过三十三岁的年纪,他就因为服食金丹过多,暴毙而亡。
这宫殿才修建了没多久,又只空置了两年。虽然看上去有些荒凉,但却并不需要修缮。
因为正殿是天子居所,贺卿便选了东边的偏殿居住。内宫局匆忙派了几个人过来,将逾制的东西撤了,又从里到外清扫一番,添置上道观里应有的东西,又挑了几个人过来,负责洒扫厨事,俱都是做道装打扮,便算齐全了。
接下来便是繁复冗长的大行皇帝葬仪。贺卿作为出家人,只安安分分做自己分内之事,旁的都不打听,但还是隐约听得,太后和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吵了好几次。
应该都是为了新君之事。
贺卿算算日子,应该差不多了,便往坤华宫去。
林太后此刻正在头疼,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堂上的事虽然诸位相公商量着来就行,但没有皇帝在,始终是人心浮动,不那么安稳。为大楚江山社稷考虑,也该及早迎立新君。就算想先办大行皇帝的丧事,也该把人选定下来。
所以这段时间,朝臣们是的奏折是一封接着一封,字字句句都是在提醒她。
其实林太后自己何尝不懂这个道理?早晚都要做的事,早些还能显得自己深明大义。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就这么没了,却要有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来继承这属于他的荣耀,往后的日子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她的心里就怎么都过不去那个坎。
所以今日,就连宗亲族老们也都被朝臣请动,来做说客了。
林太后清楚,此事已不能再拖。
甚至在她没有表态的情况下,朝臣和宗室已经自顾提出了几个备选的宗室子弟。
所以听见贺卿过来给她问安,她连人都没见,就叫外头的人打发了。贺卿闻言,也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做纠缠,十分干脆的转身离开了。她现在是出家人,就要有出家人的样子,这些事不可过多涉入。——至少表面上要做个样子。
第二日,林太后就松了口,主动召了政事堂的几位重臣和几位宗室里德高望重的王爷,叫他们推举继任新君的人选。
虽然仍是板着脸,语气也硬邦邦的,但她肯松口,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顺她的意,当即便要将他们拟定的人选提出来。但林太后却忽然开口道,“诸位先生都是历事三朝、老成谋国之人,推举的人选,哀家自然没有不放心的。只有一点,要先说在前头。睿王一系的子侄,不行!”
睿王是惠帝贺琳的弟弟,灵帝的叔叔。当年成帝宠爱徐贵妃,甚至一度起了废长立幼的心思,导致惠帝的日子非常不好过,甚至一度中毒,险些身亡。
因为这个缘故,天纵英才、勤勉有加的一代英主惠帝身体受损,自己只活到了不惑之龄,十分艰难才养下了灵帝这个独苗儿子。便是因此,才额外宠纵了些,让他身上没有半点帝王之气。
灵帝死得早,也只有大行皇帝贺祁这一个儿子。所以虽然之后三代君王都对睿王一系打压到底,但论起远近亲疏来,他的子侄,无疑是最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的。
太后的态度很鲜明,所以朝臣们也没有谁愿意去触霉头。不论之前的名单上有没有相关人员,总之之后提出来的,都离着睿王一系远远的。甚至还有人为了避嫌,特意往远里说。
林太后却是越听越搓火。
不是听他们如此细数,她这个入宫二十多年的人都不知道,原来大楚皇室有那么多人。而这些人,能够说得如此清楚,可见这段日子,做的功课着实不少。
想来是人人都想争那从龙之功吧?林太后心底冷冷地想。
新皇登基,对举荐了自己的人自然会十分优容。
说不得现在就已经有些人私下里勾搭在一处,要把他们选中的人推上去了。
到底久居深宫之中,灵帝和刚刚驾崩的大行皇帝都不爱理政务,有些事情甚至要经过林太后这里,所以她对这些官场上的事,多少也知道一点。此刻想来,心头又是恨,又是苦,又是怕。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朝还没过去,人心就已经不同了。
人选的事,自然不是一天就能定下的。不提林太后是否同意,就是几位大臣彼此之间意见也并未统一。所以这一日,最后也只是圈定了几个人选,还需细细商讨。
贺卿仍旧保持每天都去坤华宫问安一次的频率,太后不见就立刻离开,绝不逗留。
她面上不慌不忙,其实心里是有些着急的,因为听外间传言,新君的人选似乎已经快定下来了。
好在也许是她来的次数多了,留下的印象也深,这日林太后听见下面的人通报,并未第一时间回绝,而是问身边的人,“邱姑姑,慧如真师这是第几日了?”
“第五日了,娘娘。”她身后跟着的女官邱姑姑躬身答道。
林太后想了想,道,“倒难得她有心,请进来吧。”
贺卿见了林太后,先是跟她说了一篇经书。她这段时日,可谓是拿出了所有的热情去钻研道经,加上脑海中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倒也偶有新论,算是略有所得。此刻对林太后说起,倒是让她一直焦灼的情绪缓和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放松下来就容易说真心话,林太后听罢道经,忽而幽幽一叹,“选立新君之事,真师也听说了吧?”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妥,连忙止住,抬眼去看贺卿的脸色。
贺卿神色不变,却并没有将这个话题绕过去,微微颔首道,“略有耳闻。”见林太后面露讶色,她又解释道,“宫中什么流言都有。我虽有心问道,但毕竟还是凡尘俗子,也不免为其所扰。”
林太后这段日子心里存了许多事,亟待倾诉,但这些事跟身边的人说不合适,跟朝臣和宗室说不上,因此只能自己琢磨。这几日精神眼看着不济了,若不是因为丧事还没办完,不能病倒,说不定已经起不来了。
贺卿年纪虽然不大,却与她同辈,如今眼看着也是个通透的,又已经出家,却是个再好不过的说话对象。
林太后将她打量了一番,摆手命身边的人都出去了,才问,“外间有什么流言?”
贺卿轻声道,“都说中山王贺垣最为贤明,可堪大位。”
听到这个名字,林太后不由一惊。新帝的人选传得沸沸扬扬,实际上备选的名单却一直是保密的。除了她和几位重臣和宗室老亲王,无人得知。中山王正在名单之上,也的确是林太后自己瞧着好的,可……这消息又是怎么传出去的?
没有人应声。
贺卿快走两步,到了门口,拉开门扉往外看去。熟悉的院子里一片寂寂,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这情况其实并不算令人意外。贺卿虽然是个公主,但毕竟是这样的处境,身边的人能有多尽心很难说。嬷嬷们拿捏住了她,倒比她更像是这座芳辰殿里的主子。
所以她只脚步微微一顿,便出了屋子,往旁边的偏殿而去。果然才过了月亮门,就听到了说话声。
贺卿方才只是迫切的想见到一个活人,却并没有想好见了人之后怎样。因此此时听到了声音,脚步反倒踟蹰了起来。她从来不是有主见的性子,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该怎么跟其他人打交道。
但现在的她毕竟不一样了。
死过一次,纵然没有脱胎换骨、涅槃新生,但她眼中的一切,似乎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叫她生出一点勇气,迈出那最艰难的一步。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体会着涌动在心头的陌生情绪,心里的忐忑反而渐渐平复下来了。
直到她走到了偏殿门口,才有人发现了她。正凑在一处说话的宫娥惊叫出声,其中一人道,“啊呀,殿下?您怎么跑出来了?身子还没好全呢,这么走出来,若是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好?到时候奴婢们可没法跟陆嬷嬷交代。”
那宫娥一边说,一边就走了来,扶着她的胳膊,强硬的要把人送回之前的屋子。
贺卿浑身一僵,脑子里一片空白,然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仿佛被另一个人操纵,用力将宫娥的手甩开,厉声道,“放肆!”
宫娥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声吓了一跳,身体一颤,面上也露出几分震惊来,呆呆地看着她。
毕竟身份不同,这些宫娥又不是惯常管教她的嬷嬷,一旦她真发起火来,她们便也免不得生出几分顾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寂静中,身体的掌控权又回到了自己手中。贺卿只觉得后背激起了一层白毛汗,整个人都似乎脱了力,手脚发软,但她本能的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因此勉力挺直了脊背,张了两次嘴,才发出声音,“玉屏呢?”
说来可叹,这些人都是她宫中伺候的,但除了两位默默,她却只识得一个玉屏,其他人通不过是瞧着面熟,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因此到这种时候,也下意识要找最熟悉的那个人。
“玉屏姐姐去给殿下请太医了。”那宫娥道。
“请太医?”贺卿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一时转不过来,她实在不知如今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为免出纰漏,这样反倒最安全。
果然那宫娥道,“是,殿下病了几日,总不见好,玉屏姐姐说要叫太医再来看诊,重新开个方子。”
贺卿隐隐约约,想起来好似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
她的处境如此,自幼也就极为让人省心,连病都不敢病的。所以在她短暂的人生中,病得起不来床,要请太医看诊的情形,也就那么寥寥数次。
最近的一次,就是十六岁那一年……
因为她病了好几日没有起色,宫里两位嬷嬷又不知去了哪里,玉屏只好自己出门去请太医,然后……然后就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贺卿陡然瞪大了眼睛,有些惶恐的抓住那宫娥的手,声音尖锐得险些破音,“她走了多久?!”
“才走了两刻钟。”宫娥有些莫名,但还是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