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阴城中,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上,胡服劲装的慕容绍倚靠着树干闭目休息,面容无悲无喜,但内心却始终静不下来。因为他思考的,正是夜里与朱荣那一番不太顺利的谈话。
从阳城返回后,他未做停留,径直去往朱荣帐中。彼时朱荣正独自一人泼墨挥毫,书写曹公名作《短歌行》。其字以书法论,只不过中人之姿,绝谈不上大家风范,甚至可以说有些粗鄙。但落笔处铁画银钩,挥洒间大开大阖,一股雄浑气象跃然纸上,显示出朱荣睥睨当世的强烈信心。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仅听足音,朱荣已知是慕容绍到来。笔锋依然龙蛇游走,口中吟诵起了那几句千古名言。
“这首《短歌行》,堪称曹公巅峰之作,后人读之,多盛誉其包容天下、求贤若渴之心,但我感受至深的,却是诗中那股绵绵惆怅之意。遥想当年,豪情南下,一统江山只在顷刻之间;结果赤壁兵败,怅然北归,终此一生,犹汉臣也,着实遗憾哪!”
朱荣不胜唏嘘地看着自己写就的墨宝,慕容绍闻之,心下一凛,遂朗声道:“曹公虽只成就霸业,但挽狂澜于既倒,救汉室于倾颓,实乃不世之功。仅凭此威望,后来曹氏代汉就已奠定根基。天不假年,自是遗憾,但以实情论,当时坐不坐那张龙椅,已无甚分别。”
朱荣摇头道:“慕容此言差矣!自然有分别,若曹公子嗣,尽是阿斗、惠帝之流,又当如何?须知成王败寇,怎可画地自牢,为了些许清名而耽搁大事?孤倒是觉得,曹公一生英雄,但晚年未免太过爱惜羽毛,对不住他那句‘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慕容绍想起蒙面人说过的话,再闻朱荣此刻之言,心中担忧愈发强烈。
“大将军,我在阳城进展顺利,‘佛铸圣手’已答应会于巳时之前,前来面见大将军。”
朱荣发出一阵饱含内劲的长笑道:“哈哈哈,好极了!对于这位奇人,孤慕名已久,如今能当面讨教,实乃人生快事也!”
慕容绍面露迟疑道:“大将军特意请他前来,可是为了铸那金人?”
朱荣心情极是舒爽,颔首道:“传闻‘佛铸圣手’,铸金人的手艺天下无双,孤的确想见识一番。”
慕容绍心中一叹,知晓想要改变朱荣心意非常困难,但依然决定展开进谏:“对于此事,‘佛铸圣手’专门留下一言,请大将军明鉴。”
朱荣饶有兴致地问道:“喔?他是何说法?”
慕容绍正色道:“大将军能否称心如意,但凭天机定夺。”
朱荣神情不变,赞同道:“不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孤自秀川起事,至今横扫六合,固然有赖于军容鼎盛人才济济,但若非天时气运在孤这边,亦不能如此称心如意。‘佛铸圣手’此言,中允也,果非浪得虚名!”
慕容绍面露迟疑道:“大将军英明。但,他还有一言,恐怕……”
朱荣摆摆手道:“慕容你一向机敏果决,怎么今日如此吞吞吐吐像个娘们?难道就像费牧说的那般,你跟胜天的魂儿都被陆萱那小妖精给勾走了?”
慕容绍沉声道:“费牧小人也,向来男盗女娼,我与贺兰胜天又岂是他能随意测度之人?大将军,‘佛铸圣手’认为天时未至,此刻操之过急,请大将军明鉴!”
朱荣放下毛笔,指节轻轻叩击桌面,突然目射神光,盯着慕容绍问道:“你认为孤该如何做?”
慕容绍早已心怀定见,不假思索道:“远离阳城,将胡太后交由元祐自行处理。”
朱荣微笑道:“此话何解?”
慕容绍缓缓道:“胡太后牝鸡司晨,权倾天下,魏国皇族固然有不少人拥护她,但不满的人更多。尤其是她毒杀亲儿,又李代桃僵,早已令人齿寒。元祐借大将军之势上位,更借大将军之手逼胡氏下台,二者之间,早已势同水火。接下来元祐想坐稳江山,就必须彻底解决胡太后这一麻烦。我们没有必要再替他出手,只需静静等待元氏皇族内部分裂斗争即可。”
朱荣点点头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孤确实没有理由不坐山观虎斗。但为何要远离阳城?”
慕容绍扭头望向北方,又伸手指了指西面,胸有成竹地说道:“昔年文帝迁都阳城,一力推行汉化,更对垒齐国,战无不胜;一时之间,魏国鼎盛之势,不可阻挡。在文帝扶持下,中原衣冠再度崛起,这本来也算好事,然而北方六镇贵族,却从此沦为看门人,不但排除出大姓行列,更被遗忘在穷山恶水之间。此番风起云涌,看似偶然,实则必然,而魏国中央军力,早已迷失在灯红酒绿中。但正如汉末之时,天子已成摆设,但正统观念依然深入人心,强如曹公、皇叔等人,亦不得不打着匡扶汉室的旗号。慕容愚见,如今的阳城,就如一滩泥沼,陷之难以自拔,与其留在这里与一帮酒囊饭袋勾心斗角,不如转而经略北方及关中之地,筑牢根基。元氏失德,能者代之,将来皇图霸业,自然水到渠成也!”
朱荣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复又问慕容绍道:“慕容可知,三国之后,第一位类似曹公者,是何人么?”
慕容绍略一思忖,道:“天王伏坚。”
朱荣叹道:“伏天王何等英雄,奈何淝水一败,天下人皆笑他刚愎自用操之过急,白白葬送大好江山。适才你虽不说,但心中所想,实与‘佛铸圣手’相同,也认为孤操之过急。可是谁人真能了解伏天王当初的孤独与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