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长源点点头,确实是这样,北地里春天短,似乎是风停了的瞬间,眨眼间就是暖春了,来不及淅沥几滴雨水,又开始了蝉鸣。
爷俩相依为命,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也是别样的温馨,只是突然听到一声短促的叫声,又尖又细,紧接着是一阵嘈杂。
太红旗顿了顿筷子,觉得糟心,大晚上的不知道闹腾什么,把碗里的红烧肉巴拉着吃了。
倒是江长源叹了一口气,“现在形势越来越不好,你在外面也要注意点,这些人就跟没脑子一样,不知道猖狂什么,今天去整这个,明天去修理那一个,瞎忙活。”
话说的隐晦,太红旗却是听得明白,点点头,“您放心吧,我有什么好让人说嘴的,我可是朝鲜的。”
江长源虎着脸,“什么朝鲜的,你小子就知道气人。”
亲孙子不能认,只说是收养的,其中滋味,自己知道罢了。
那边宋清如刚坐在炉子边上,慢慢的烤火,一屋子人吃了饭都在小隔间里,暖和一会,等着一壶水烧开各自洗漱了才睡下。
清贫的家里,半饱的肚子,但是因着这些微的温暖,倒是格外的温馨,宋清如最喜欢的就是这会子,她大多数时候就是听着,听大家说话,什么都喜欢听,都觉得新鲜。
结果万万没想到,担心的一切还是发生了,看着水要开了,宋清如就起来想先去窗台上拿水杯,有点口渴了。
刚站起来,就看到院子里进来一群人,惨淡的夜光下面,只有胳膊上的红袖章,刺眼的厉害,后院不大,那架势竟然是直接冲着宋家来的。
这小怂,一时之间只能够嗓子眼里喊一句,伴随着一声踹门的声音,宋家也被拉入了泥潭。
宋为民赶紧走出去,“这么晚了这是干什么,我们家里没有什么东西的,一直是拥戴社会主义。”
话说的极为温和,就连臃肿的身体都有些弯曲,似乎站的矮一点,人家就能手段温和一点。
“嗬,还敢说,你是敌特,是国民党的军官,这么多年竟然没人发现。”
刹那间,宋为民脸色惨白,不知道被谁碰了一下,倒在了地上,马上就有人拿着绳子绑起来。
家里人都在呢,那老太只揽着宋清如,一个劲的摸着她的头发,“没事,没事,你别怕,就算有事也跟你没关系的。”
宋清如心里面咯噔咯噔的,她直愣着眼睛看着前面,就跟一个闹剧一样,一时之间恍惚了,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现代呢,这其实只是一个历史是不是?
她看着王三姐居高临下,插着腰指着宋为民,就跟以前的判官对着死刑犯一样,看见宋清林被人推开了,碰到了椅子,又看到宋清婉去跟王三姐扑打,最后被婶子死死的抱住,一起瘫在了地上。
举目四看,乱糟糟的,竟然是离魂一样,王三姐疾言厉色,指着那老太,“老太婆一个,竟然没看出来你是满族皇室的,活到这年纪,不知道剥削了多少民脂民膏,罪该万死。”
一切都乱了,邻居都没有敢过来的,这闽南会馆已经变天了,大门上传承百年的对联成了春风里渣滓,一吹就散了,换成了张贴的歪歪扭扭的劣质品。
“庙小神灵多,池浅王八多。”
这是王三姐说的,别看着会馆不大,但是里面的坏分子多了去了,宋家不是第一家,也不是最后一家,王三姐现在已经神气的不行了,满院子里的人都要经过她的眼,生怕被她顶上了。
所以宋家这么大的动静,竟然没有人出来说话,那老太自己拍着地面,忍不住仰天嚎哭,“这还有没有天理啊,老天爷,你不开眼啊。”
上年纪的老太太,声音里面包含着几代风云的沧桑如同惊雷一声,宋清如跟自己说,这不是梦,这是现实,这些受难的都是你最亲爱的人。
她觉得自己是怂,什么都怕,胆子也不大,最喜欢贪生怕死。但是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于是对着王三姐就冲上去了,最起码不能这么随意打人。
可是还没等着开口,王三姐就跟刚看到她一样,确实是第一次见面,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见过宋清如,想了一下才觉起来,“这是你们家的病秧子吧,没想到还活着啊?”
“是,我活着,你最好不要气我,不然我死了,你们都是害死我的人呢。”
宋清如梗着脖子站在一群红袖章面前,气喘嘘嘘面色惨白,就跟快不行了一样,期望这样子可以让他们不要那么疯狂。
但是,没用的,宋清如顶多是被推开了,这个样子也没人动手看和就不是长命的人。屋子里面扫荡了一遍,那老太跟宋为民直接就带走了,一个是叛国敌特,一个是封建剥削阶级。
剩下一个后娘,带着三个半大孩子,宋清婉头都破了,自己捂着,还要来拉着宋清如安慰,“三儿,没事,没事的。”
怎么能叫没事呢?这被拉出去的人,没有哪一个是囫囵回来的,不死也要脱皮,宋清如抱着宋清婉哭,宋清林也在一边抹眼泪。
父亲就是天啊,王三姐倒不是空口白话,她是拿着档案来的,里面清楚地写着,国民党军需官,这个帽子摘不下来了。而且刚才箱子里,竟然有一本国民党的委任书,应该是宋为民这一辈子最辉煌的时候了,即使是一个小小的军需官,所以这个看起来无比平庸的无比谨慎的男人,竟然还好好的保留着,没想到现在成了索命的刀。
档案是街道办存放的,一般是没人去翻看的,尤其是宋为民在这里几十年的人了,街道办的人都换了不知道几茬子了,根本就不会去翻看档案。
可是世界上从来不缺少有心人,王三姐儿最近因为志同道合,跟革委会的一个主任打的火热,借着形势干的风风火火的,一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架势。
只是房子紧张,要闪婚的时候没房子,王三姐真的是个毒物,竟然看上了宋家那两间北正房,这才想着去找找宋为民有没有什么错处。
没想到一个大惊喜,扑灰的档案打开,没几页就看见了,早些年宋为民竟然是国民党的军需官,又去看那老太,竟然是满族的,祖籍是那拉氏的。
就连已经死了的那遇春,曾经是皇亲国戚,只不过大清没了,一群满腔逊孙隐姓埋名,也翻出来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那遇春不是那老太亲生的,那老太以前是那遇春亲妈的陪嫁丫头,那遇春亲妈才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姑奶奶一个,只是后来败了,最后竟然只带着那老太出来了,还有一个襁褓里的那遇春。
贵族女子多体弱,世道艰难,竟然熬了几年就病死了,那遇春也托付给了那老太,那老太也是忠仆了,送着姑奶奶走了,又看着那遇春走了,现在又接过了宋清如,一辈子没歇气。
宋清如自己擦擦眼泪,脑子无比的清晰,从醒过来以后,前所未有的清晰,她知道,这场浩荡没这么简单的,也没那么光明的,能做的就是在最坏的世道里活着,生存。
她低着头仔细的想着,想着这时候有什么好的去处,肯定是能走的就走,留在这里没用,早晚折磨死,这里现在是最乱的地方,政治风暴最严重的地区。
要不说她其实是宋家三个孩子里面脑子最好使的,心眼最多的,倒是让她想出来了一个好地方,陕北,去当知青,这时候北京知青,一般都去云南跟西北,还有东北地区少一点,几百万北京知青陆陆续续下乡。
自从过了年以后,火车站那里每天都是知青专列,一车一车的离开北京,学校也一直宣传政策,希望毕业生提前报名下乡,可以看的出形势严峻,粮食是真的不够了,即使以菜代粮,也养不活这些青年们。
陕北是个好地方,根据后来的知青回忆说,陕北并没有很大的政治风波,人民朴素又善良,很无私的接受了这些知青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们,而且陕北条件最为艰苦,只有成分不好的人才去那里,她想着对于兄姐来说,这是最合适不过的地方了。
“妈妈,累了你了,跟了我一辈子,却不想我先你一步了,帮我把孩子们都喊过来吧。”
话音刚落,自己已经是泣不成声,满脸的明亮,全是泪珠子趟过的苦。
这么正当年的一个妇人,却是得了病的人,自从一个月以前倒下来,就站不起来了,越来越重的病情,流水般的钱出去了,竟然没什么效果,都说是要命的病,家里好好养着罢了。
天意弄人,这个年纪,最放心不下的,不过是家里面的孩子罢了,她抬起头,隐约看见里间床上,大红的绸缎被面,金丝红线的龙凤双喜,稳稳当当的盖在那里,微微的鼓起,不由的心里面大恸。
这是新婚时候的被面,一直舍不得用,前面俩孩子都舍不得用,可是老三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大一点了,她就拿出来给老三用了,这样寓意极好的东西,她是盼着老三身子康健呢。
她这是临终前,想着嘱托孩子们一番。托了那老太去喊一下孩子们,一会两个孩子就站在跟前了。
一个是大儿子,娘的心头肉。排行第二的是大女儿了,这也是娘的小棉袄。
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摸摸这个,再去摸摸那个,千般的舍不得,那老太在边上看着,一个劲的撑着,说着安慰的话,其实心里也知道,大概就是今晚了。
“女婿还没回来,听说一个偏方,今下午就去了,那地方远一点,只怕是半夜里才回来。你且撑住了,到时候一定是药到病除。”
那遇春嘴角一闪的笑,对丈夫没什么不满意的,少年夫妻,这些年不说是恩恩爱爱,但是也是相伴相守。
“我怕是不行了,你们父亲我不担心,我活着对的起他,死了也不叨扰他。”
话到这里,略一停顿,眼眶里又是莹莹的泪,断珠一样的滚下来,阎王爷只怕是个狠心人,世间多少悲伤事。
那遇春先去看老大,“你是长子,当哥哥的,下面两个妹子,要有当哥哥的样子,以后莫让人欺负了两个妹妹去。”
又去看老二,老二已经是强忍着哭声了,低着头啪嗒啪嗒掉眼泪,青砖上面已经是一窝子小水潭。
“你是女孩子,我不能看着你出嫁,是我的罪孽。你要跟你哥哥相互扶持,便是再多的苦,也要记着亲兄妹。照顾好自己,到了年纪找个喜欢的人结婚。”
两个孩子不敢开口,一开口便是嚎啕大哭,怕把母亲那即将要走的魂魄惊走了。
两个孩子跪下来,那逢春还是眼巴巴的看着里间,那里躺着的是老三,药罐子一样的老三,现在还不省人事。
“老三只怕是不行了,以后我不在了,你们当兄姐的,多看顾她吧,要是日子熬不下去了,便送着她走了吧,我在那边等着,总不至于让她孤单。”
她的老三啊,最疼的就是老三,生下来就是养不活的,现如今这么大了,当妈的要是不在了,谁能舍得那么多的药钱,谁有那么多耐心嘘寒问暖,谁又能给她一口热饭吃,一碗热汤药啊?
真的是,恨不能带着老三一起去了算了,以后的日子不知道怎么样的苦,她的老三只怕是要磋磨死。
但是到底是娘的心,不忍心啊,终究是有一丝儿的希望,万一以后,老三好了呢,身子康健了呢?
老大老二已经是跪下来了,一边一个拉着母亲的手,“妈,你会好起来的,爸去拿药了,那偏方吃了就好的,撑住了就好了。家里面您别担心,我跟大妹好着呢,便是小妹,我们也能照顾的好了。”
那遇春说了这一通话,已经是不行了,脸色纸片一样的开始掉色,眼巴巴的看着里间,她想去看一眼老三的,但是起不来了,家里面老弱病残的,扶她起来都没力气,也只能看着那金丝红线的绸缎被面。
那老太坐在床尾,斜对着那遇春,这孩子是她一手拉扯大的,现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没了脊梁骨了。
“你莫担心,我老婆子一把骨头也有几两沉,只管给你看好了三个孩子,不成人我不咽气的。便是女婿要找个后娘,我也是赖着不走的,我有手有脚,自己养活自己也可以,后妇进门了,也不能赶着我走。”
点了点头,那遇春听着前门院子里隐约有狗叫,那老太一下子站起来,急着往外走,“怕是女婿回来了,一定带了药,我去迎他。”
门开了又关,有一条缝隙,自行车的铰链声已经近了,只是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刻,她撑着抬起了上半身,拼了命的去再去看一眼里间,到死竟是闭不上眼了。
老大老二只盼着父亲推门而入,待着转头一看,那遇春已经是没了气息,到底是没赶上。
俩孩子立时恸哭,嚎啕的嗓子眼里面浸了血一样的痛,椎心泣血啊。一时间门外的人男人听见了,竟然踉跄了一步,膝盖磕到了门槛上,门恰好开了一半,看见里面躺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