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杨成根现在站的地方,可不是平地,这是一栋尚未建成的,没有楼梯更没有电梯的普通在建居民楼的第十四层半。
常理来说,除非是上工的时候通过脚手架和外部电梯上来,否则,普通人实在是很难爬上这么高的地方来。
杨成根当然觉得很容易,这也正是他最近隐隐瞧不起自己那帮工友的根本原因之所在,但他没有想到,居然还有别人也能像自己这样爬上那么高的地方来。
而且看上去很面生,声音也不熟——工地的老板也是中原省人,这个工地里的几乎所有人,都是北方人,根本听不到这样的南方口音,倒是两年前去南方一个工地干了半年,他没少接触过这样口音的南乡人。
一个陌生的人忽然出现在身后,让杨成根所有的自鸣得意与小骄傲,都顷刻间收了起来,近乎是下意识地,他表现得相当懦弱。
“啊?不……不比下边凉快。”
他操着一口浓重的中原省某市的地方音回答说。
然后,天性里的懦弱与胆小,让他已经开始考虑抓紧时间下楼去,躲到自己的宿舍里——他总觉得,自己能爬上那么高的楼房这件事,是不可以见光的,尽管他身后的这人,应该也一样是爬上来的。
“还有烟吗?”那人问。
杨成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赶紧摸向大裤衩子的口袋,摸出烟和打火机来,“大哥你抽烟。”
别的地方杨成根不知道,在工友们中间,也或者说,是在中原省地带的民俗,一般双方递烟或要烟,都算是友好的一种示意。
这让他心里顿时放松了不少。
然后,约莫是四米多宽的距离,那人居然轻轻抬步,一跃就从他身后那根横梁上迈过来了,吓了杨成根一跳——他也试过,也能做到,但毕竟是动辄十几二十层高的楼,他很怕掉下去,所以就算能一跃而过,也总是特别小心翼翼,特别提心吊胆,却哪里有面前这个南方老板的这般从容洒脱!
那人接过一根烟,点上,抽一口,低头看看,说:“红旗渠?多少钱一盒的?”
听见对方居然跟自己聊天,而且一点都不横,杨成根顿时大为宽心,连说话都尽量开始挖着普通话的腔调,虽然免不了是中原普通话,但终归比刚才纯粹的地方话更容易听懂一些,他说:“七块钱一盒。便宜,大哥抽不惯吧?”
这话倒并不是杨成根单纯的自卑了,所谓人靠衣衫马靠鞍,别看天那么热,这说着南方口音普通话的中年人,却仍是穿着休闲长裤,脚下的皮鞋锃亮,白衬衫一尘不染的整洁,头发也是板板正正——杨成根下意识地就觉得这样打扮的都是大人物,肯定都是抽中华利群小熊猫的,应该抽不惯红旗渠。
那人闻言又抽一口,缓缓地吐出烟来,说:“还行。”
这就有点平易近人了。
杨成根心里顿时就又踏实了不少。
但就在这个时候,那人却忽然问:“你叫杨成根,是吧?”
杨成根的心一下子提溜到了嗓子眼儿。
每到类似这种时候,天性里的懦弱,就会让他瞬间变得手足无措,像现在,他就会觉得大半夜被一个看上去很神秘又很像大老板的人发现自己待在楼顶,这就是被人抓住小辫子了一样的,有点心虚。
他露出一副赔笑的样子,但又想装得若无其事,所以不免眼神闪烁,“大……大哥,你咋知道?你是俺工地上的老板吧?”
那人笑了笑,说:“杨成根,三十七岁,中原省xx市xx县xx乡杨家村人,初中文化,一个哥哥,两个妹妹,从小在家里就比较受欺负,后来长大了也性格懦弱,胆小怕事。现在跟老婆分开打工,杨成根在中州市一家建筑工地,水泥工,老婆在家里的一家纺织厂,一个女儿,开学读高二了,一个儿子,刚小学毕业,开了学上初一。……没错吧?”
杨成根已经有点吓傻了,朦胧的月光下,他的脸色阴晴不定,但更多的是害怕,“大……大哥你啥意思?你咋还……你咋知道这些?”
那人笑笑,伸出手来,“我叫梁自成,交州省深城人。”
杨成根看着他的手,犹豫了好半天,才伸出手去,跟对方握了握手,却又赶紧抽出手来——他怕对方抓住自己的手,把自己推下去。
梁自成似乎能轻易地窥破他所有的小心思,见状只是笑笑,继续抽一口烟,然后才问:“你是从什么时候觉得自己的力气变得特别大,而且越来越大的?”
杨成根嗫喏片刻,说:“俺……俺不认识你,俺得赶紧睡觉去了。”
说话间,他手脚并用,小心地起身,就要下楼。
但梁自成却轻声一笑,说:“呆在这儿,一个月连一万块都挣不到,有什么意思?跟我走吧,我给你花不完的钱。”
杨成根愣在那里。
梁自成又抽一口烟,却又互相想起来一样,说:“对了,你离家很久了吧?喜欢跑这上头来撸一发?”
蹭的一下子,杨成根满脸通红,“我……俺……不是,你别瞎说。”
梁自成却笑了笑,道:“正好今天我有的是功夫,走,先带你去去火!”
说话间,他竟是一把伸手过来,杨成根下意识地想躲,但别看他平常觉得自己的速度、反应,都够快了,此时此刻眼看对方伸手过来,却愣是连躲的念头都没兴起来,就被对方一把扣住了肩膀。
然后,一股大力蓦地袭来,那梁自成竟是抓着他一起,纵身向下一跃。
这可是十四层楼!
更不要提这是在建中的十四层楼,楼体内外到处都是钢筋管!
杨成根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想喊,这一刻却偏偏忽然觉得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风声呼啸,掠过耳畔。
也就是不到十秒钟的时间,两人居然平稳落地。
杨成根却已经吓得腿都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