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晓得他其实要说“变了”。很多人这样说过她。
“那我也不是全指望他的。”她放下磨条,嘟哝道,“我自己也很不错。我儿子也聪敏可爱。”
方君与失笑,“还是听你顶嘴顺耳些。年纪不大,偏学人老成讲话。”
又问,“有画吗?”
“有。”多年不见,两人默契犹在。穆典可背转过去,从大襟中摸出一幅叠合熨帖的小画来,还带着体温,在玉案上铺开。
是去年深秋,擅人物丹青的郑家三表哥来常家堡做客,为mǔ_zǐ四人画的。
当天穆典可恰好穿一身红衣,带三个小家伙在后山赏枫叶,被郑领看见,觉意象极美,提出要给他们作画。画中mǔ_zǐ四人依石阶错落而坐,俱弯了眉眼托腮笑,脚下红叶铺地,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霜染层林。
美则美矣,成缺后来因为坐太久,耷着脑袋睡着了,被郑领摇醒,还委屈地哭了一鼻子。
“小的可爱些,白白胖胖,像雪团子。”方君与仔细端详,说道,“大的像你小时候,灵气逼人。”
“灵气有什么不好。”穆典可道,“他爹又不是我爹。”
方君与晓得穆典可心中有结,也不和她计较,笑道,“何曾说过不好了,大的更讨人喜欢行不行?”
“那也不行。”穆典可把画叠起来,不给他看了,“小的也灵气,也讨人喜欢。”
“真难伺候。”方君与不哄她了,置笔笔架上,甩了甩大袖起身。
正是炉红茶沸时。
他走动起来,正如一树琼花月下临风,提了紫砂茶壶回来,往公道杯中注茶。又洗盏分茶。一串动作行云流水,端的仙雅已极。
能在久废之苑中喝到今年的明前茶,实属意外。
方容两家虽为自保囚了方君与,到底没有苛待他。
“你父亲遇赦出狱了。”穆典可说道,“你的逮捕令也撤销了。”
方君与点头,“昨日贵妃派人送信来了。”
他说得淡淡,让穆典可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那你作何打算?”她盯住方君与的眼睛,想从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看出一丝隐藏的不甘来,却没有。
“你如今已是自由身,不必再隐姓埋名生活。”
方君与笑了笑,“君恩反复,方容经不起一点风浪了。”
这是要留下的意思。
确然,要使方容这艘防雨飘摇的大船不因前朝事而加速翻覆,最好的办法就是刘氏朝廷永远也找不到方君与,无法将两家欺君罔上的罪名坐实。
还有什么地方,会比灯下黑的皇宫禁苑更加安全?
穆典可低头啜茶,久不语。
方君与卷书敲了敲她的头,依旧笑,“又不是生离死别。隔个三年五载,想起就来看看我,不要来得太勤。这地方幽静,又有诸多典籍可查询,正好像你说的,着书留典,传于后人。于我,也算是个好归宿。”
穆典可眼中有痒意。
方卿言放心让她来见方君与,就是料定自己带不走他罢?
方容是两个神奇的让人既敬佩又不解的家族。
族人的担当与使命感从小就融进了骨血里。
最不喜尔虞我诈的方显磨平了棱角,肩负起引领两族的重担;心在远方的方远与也终在逃离多年后心甘情愿地回到这个牢笼,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还有容翊、方卿言,他们本有能力博取一个光明的未来,却为了更多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