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接着道:“我从小就被人称作天才,被高高碰起的同时也终日担忧。我怕自己会摔下去,怕自己不是他们想要的天才。所以我比别人更努力,更勤奋。也许,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天才,只是比旁人付出得更多一些罢了。四小姐你也是从小被人捧着长大的天才,你能明白这种感受吗?”
穆典可不明白。她的童年时光是明媚灿烂的,五花马,石榴裙,过得自在而恣意。至于神童不神童的,她从未放在过心上,自然不会有唐宁这种担忧。
唐宁接着道:“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跟毒药暗器打交道了。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是个天才,我不停地又研制出新的毒药,与师兄师姐们斗法。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自己手中变成枯骨,从中获得满足与成就感。从前不知道……是件这么恶心的事。
我亲眼见过濒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被救活,见到那些弱小的生命被尊重,被敬畏。也看到穿得脏兮兮的孩子,因为一个馒头,把我当成最亲近信任的人……我从知事起,很少会因为什么事感动。从前的生活荣耀,体面,并非过得多么不快乐……但总觉得,不该那样活着……不知道这样的感觉,四小姐有没有过?”
穆典可静默片刻,说道:“如果唐小姐此刻仍身在唐门,当不会有这番感慨。”
唐宁想了想,说道:“那倒也是。”
转身走了出去。
穆典可倚着窗子,看见唐宁不撑伞也不带斗笠,一身粗布衣裳,走在满大街盛开如莲叶的油纸伞,绸布伞之间,有一种有别于江南绵绵缠缠味道的硬朗。
唐宁在对街的杂物铺子前停下,买了一只木盆,还有一把扫帚。站在门口与老板说了很久的话,应该是在还价。
然后她拎着那只盆,那把扫帚,进了怡幼院的大门。
一个穿着俗艳的女子从怡幼院里走出来,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臂挽轻纱,看着像青楼舞坊里的女子。
唐宁笑着与那女子搭话,看两人说话的态度,当是十分熟络。两人驻谈一会,那女子登上一辆轻纱轿辇,匆匆汇进烟雨下的人流。
穆典可从前顶瞧不起那些欢唱卖笑的女子,现在却觉得自己未必比那些人高贵了多少。
也许这个女子此行前来,不过是带了三两个馒头,捐了些针头线脑。也许她此时正急着赶往欢场卖笑,也许下一刻就在某个粗鄙的恩客身下挣着皮肉钱。
但她的灵魂,却比自己,比这世上大多数人,要自由干净得多。
烟雨绸绸缪缪地下着,湿了屋瓦,湿了街边的柳。青石板上积着一洼一洼的水,一踩上去就是一朵花,溅上裙角,带着这时节江南特有的清凉湿意。
穆典可踩着水走过长街,转到另外一条街上,进了一家名叫不可器的古玩铺子。
因是下雨天,铺子里生意冷清,老板笼着袖子,靠着柜台边打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计搭着凳子,在抹橱柜上的积灰。
也不知道他是抹了多少遍,那排橱柜明显有些年月了,看起来确实光亮洁净。
小伙计从凳子上跳了下来,笑着招呼道:“客官头一回来吧?想看点什么随便看,需要为您解说吗?”
“我要一个秦以前的烧陶瓶子,细口,肚身半尺,最好带刻花。”
那小伙计眼中精芒一闪,笑道:“不巧了,小店秦时以前的陶器不少,偏偏没有客官说的这个样子。倒是有几件汉时的,工艺比之秦之前要精巧得多,客官可有兴趣?”
“是什么花式的?”
“两件,一件人面凶兽的,一件祭五谷的。”
“没有其他的?”
“下月或到。客官是长居姑苏还是客行?”
“客居。方才那两件,拿与我看看吧。”
“客官请随我来。”
转过三道橱柜,穆典可伸手去取一只盘着人面凶兽图案的陶罐,手指一松,一只蜡封的字卷的掉进了陶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