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凝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亚卿是个好父亲,可我不是个好母亲,我一直很后悔,让小臣成了今天这样。”
即使是语琪,听到这里也不由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多少有些茫然,“他现在很好啊,我是说,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可是作为一个母亲,我宁愿他任性一些,多多少少有点儿小缺点,而不是做到在所有方面都无可指摘的地步。”
“小臣从小就不是那种个性开朗活泼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内向寡言,我们那个时候把他的沉默当成了是早熟,总是让他去照顾别的孩子,甚至遇到有些比他大的孩子,也习惯性地让他多关照一下人家。”
“等到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养成了现在这种性格,他身边的朋友也习惯了被他照顾。而且你知道,因为平日里一直周到细致的人总给人很少出差错的印象,他的朋友都觉得就算他出了差错,也有足够的能力自己解决,甚至他自己也习惯了遇到问题,不求助任何人,只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抗下一切。”
“他小时候很少像别的孩子一样撒娇,现在更是如此,无论在谁面前,从来都习惯性地表现出让人信赖的一面,不肯让人看到他的脆弱和狼狈。”
“所以那天,我其实真的挺惊讶的,小臣他从来没有在别的女孩子面前露出这样一面过。”阮凝说,“他没有跟我说过什么,但是我看得出来,在他所有的女朋友中,他最喜欢的是你。我是他妈,我最清楚我儿子如果愿意把他最脆弱的一面给一个女孩子看代表着什么——他很信任你,甚至有点儿依赖你。他那个性格,总是云淡风轻的,矜持得要死,在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但如果你哪天不要他了,他心里肯定会比你还要难过——虽然从表面上还是看不出什么。”
换了任何其他人来讲这些话,语琪只会一笑而过,并不当真。但阮凝的话十有*是真的,这么大年纪了,她也没学会如何说好听话来取悦别人,跟你不熟的时候战战兢兢唯唯诺诺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跟你熟起来以后,那真的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而且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其实阮凝说得对,沈泽臣跟纪亚卿其实挺像的,只不过他是因为童年经历而下意识地与身边人隔开距离,而纪亚卿是因为商业礼仪需要和……太自恋。
阮凝能走进纪亚卿心里,因为在这个多少有点儿马大哈的天真美人面前,没太大必要继续端着,他可以任性地做真正的自己。
可沈泽臣跟纪亚卿不一样,纪亚卿看上去不大靠谱,却有很强大的内心,愿意当爱人的jīng神支柱,为她撑起一片无风无雨的天空。而沈泽臣虽然看上去十分可靠,但他有一个风雨飘摇的童年,在他沉稳安宁,云淡风轻的表面下,其实有个缺乏安全感的内心。要真正走进他心里,需要有一个足够强大的灵魂,能让他安心地解除所有的伪装,真正地放松下来。
阮凝的话无意间点醒了她,幸运的是,在她并没有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无意地这样做了。
在那之后,她更是有意地在这一点上继续努力,收效自然很不错,成果也很显著。
随着两个人的感情渐渐升温,两年时间很快过去,她没有像朋友们一样砸钱出国留学,而是以对于那间私立高中而言高的离谱吓人的成绩考入了一所名牌大学。
沈泽臣也不再当老师,而是在纪亚卿的指手画脚的建议下,跟两个留学认识的好友合伙创办了一家公司。
只是在这期间,语琪却似有若无地觉得他们的关系好像迈入了一个瓶颈期,虽然也没有什么不快和摩擦,但是也没有什么太明显的进展。再加上两个人各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沈泽臣的jīng力被公司占据,而她也被大学学业分了一部分的心,纪亚卿也渐渐减少了周末的活动,诸多因素交叠起来,以至于她迟迟不能突破最后一关。
甚至,在沈泽臣的公司招新人的时候,颇多女下属都对这位斯文俊秀、年轻有为的上司动了心思,语琪每次去他公司找他的时候,都会从四面八方的不善目光中深深地感受到这一点。尤其是沈泽臣新招的那个女秘书,她大概是觉得语琪这个‘年yòu天真’的大学生根本不足为惧,每日跟沈泽臣交流最多的自己才是最可能成为未来老板娘的那个。
语琪一开始没有搭理她,可忍了一次两次之后,她不打算再忍了。以沈泽臣的性格和处事,肯定不会因为这种事而对她有任何看法,她又何必这么委屈自己。
可她到底不喜欢跟女人勾心斗角,就算是爆发对准的也是矛盾源——男人。
那天她索性直接把拦上来的秘书一把拨开,冷着脸一路闯进了沈泽臣的办公室,然后啪得一声把包扔在他的文件夹上面,压低上身,对着从一堆事务中茫然抬眼的沈泽臣微微一笑,“亲爱的,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可以给我三分钟么?”
然后,外面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职员都看到了这样一幕——
平日里虽然温文绅士,却总给人一种矜持冷淡感觉的boss被他那一脸稚嫩的小女友给拉着走了出来,脸上满是无奈,行动上却颇为纵容。
boss环顾了一下格子间里的员工,缓缓地眨了眨眼,甚至可以说含着笑意开了口,“帮你什么忙?”
语琪知道自己在这一刻估计已经化作了这些员工眼里的反派角sè,但她不在乎,这些人怎么想她,根本无关紧要。
于是她温柔甜蜜地一笑,干脆利落地看向他,“你的秘书似乎一直看我不顺眼,开掉她怎么样?反正这学期我选的课不多,可以替她来做这份工作。”
沈泽臣有些讶然地看着她,当然,他并不介意开掉一个秘书,真正让他觉得诧异的,是她的态度和之后的那个提议。
可以说,在此之前,他们之间都没有吵过架,甚至连争执都没有过一次。她在他面前一直是个懂事乖巧的女朋友,除了偶尔撒娇以外,再没有其他,而这一次的爆发显然是她最‘任性’的一次。
“可以么?”久久不见他开口,语琪笑得很漂亮,睫毛弯弯,酒窝浅浅,可暗地里却掐了一把他的手背表示不满——大庭广众之下,还是要给男朋友留点儿面子的。
沈泽臣嘶了一声,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往回走,“可以,以后有这种事可以直接跟我说。”关上办公室的门之前,他顿了顿,回过头随便对着一个员工吩咐,“去跟人事经理说,给我换个秘书。”
门再次打开,她探出头,对着那个员工眯眼一笑,“不好意思,跟你们人事经理说,秘书开掉就好,不用再招新人了。”
那员工迟疑地看向自家boss,“这——”
“那就不用了。”沈泽臣温和地对他笑了笑。
出乎众人的意料,浑身都是高岭之花气息的boss在女朋友面前却温柔得不像话,被‘bī’得开掉了自己秘书之后,竟然还能回头开玩笑,“我不会徇私,更不会给你开高薪的,你真的想好了?”
后来的部分他们没有看到,因为一战立威的小老板娘把老板拉进了办公室里,关上了门,直到晚上下班之后才跟着boss一起走出来,而且两个人看起来一点儿不像是吵了架的样子,甚至有女员工看到他们进电梯前,boss笑着摸了摸小老板的头。
事实上那天连语琪都觉得有点儿奇怪,虽然她知道沈泽臣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跟她计较,但他不但不计较,连开车的时候都时不时地抿chún笑出来这件事……就有些奇怪了。
是她表现得太yòu稚,以至于取悦了他老人家?
带着满腹疑问,语琪跟他回了家。
吃完饭下楼散步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你到底在笑什么?”
“嗯?”他的睫毛动了动,眼底又有笑意开始闪烁。
几乎已经确定自己被笑话了的语琪凉凉地瞥他一眼,“嗯什么嗯?我被欺负了,找你来给我出气,这很好笑么?”
“没有。”沈泽臣轻轻笑了笑,“只是觉得你终于有点儿小孩子的样子了,挺可爱的。”
“……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笑着移开视线,“你就当我是太无聊了。”
语琪自然是不信,一直用怀疑的目光瞅他,直到晚上两个人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的时候,她仍然时不时地瞥他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打量。
沈泽臣一开始特别云淡风轻,摆出一副八方不动的姿态任她观察,但最终还是被她盯到了妥协。
然后,经过一番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交谈,她才知道,就像她和阮凝一直以来觉得他‘表现地太好’一样,他也一直觉得她‘表现地太懂事’。
“也许是我的错觉,你和朋友,和纪总在一起的时候……比在我面前放得开。”
语琪最擅长的便是从蛛丝马迹中找到背后隐含的深意,只听到这一句话,她就瞬间理解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许多信息。
感情的交流是对等的,在他不断地向她展露自己的时候,也自然地希望她能对他展现出真正的自己,这不是斤斤计较,而是人类的本能。而她被总部造就的“完美”则让这一双方本应对等的交流变成了他单方面的输出。
人都有自保的本能,就算再相信对方不会伤害自己,但当自己坦露了太多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感情后,对方却仍然自律自控得几乎完美,这就会无可避免地导致情感上的不对等,进而引发不安和疏离。就像你在经过了无数心理挣扎后扭扭捏捏地脱了衣服,愿意为这段关系更进一步而努力,可对方虽然笑眯眯地看着你,却仍然衣冠楚楚,举止有度……这就有点儿打击人了。
也就是说在这段亲密关系中,比起沈泽臣,现在的她反倒成了稍显禁欲的那个,而且她无意间造就了一个更恶劣的情况——在朋友、亲人面前都可以无所顾忌,却唯独在他面前处处收敛,像是一种隐形的不信任和排斥。这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觉得受伤,沈泽臣能不动声sè地隐忍这么久,都没有对她抱怨半句,已经算是很难得的温柔以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