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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侠盗(20)

姜海低头不语。

闫思弦刚开始讲述时,他惊疑不断。之后,他明白了,警方什么都知道了。

短暂的迷茫过后,姜海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木然的状态。

倒是他身边的保姆。在听到这一系列讲述后,保姆的情绪近乎崩溃。

她伸手搂着姜海,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胡说!你胡说!你别说了!”

闫思弦说完,她才想起了制止和反驳。

“恕我直言。”闫思弦对保姆道:“大姐,在这件事上,您并没有发言权。”

“你们这……这算什么?!他才多大?!懂什么?跟他说这些干嘛?你们这是……这是要让小孩顶罪啊……”

说道动情处,保姆潸然泪下。

姜海伸出一双小手,捧着保姆的脸,“阿姨,别哭,没事,真没事。”

保姆将姜海搂得更紧,她还是一个劲儿地流眼泪,止也止不住,总算不再叫嚷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小孩讲道理,”闫思弦道:“你既然干了这些事,我就不拿你当小孩了吧,我来说一个成年人都能听懂的道理。

好妈妈是没有标准的,但一个怂恿,甚至是逼迫孩子去杀人的妈妈,一定不是个好妈妈。

你确定要帮她隐瞒罪责?以后跟一个可能会嫌弃你虐待你的妈妈在一起?你就不想探究一下爸爸是谁?”

姜海抿着小嘴,坚定地摇头,“我……我不知道,我妈妈没杀人。”

闫思弦深深看了他一眼,“好吧,给你看个东西。”

闫思弦朝一旁的李芷萱使了个眼色。

一直没说话的女警李芷萱将手中的笔记本电脑掉了个个儿,让姜海能够看到电脑屏幕。屏幕上显示着一段审讯监控。

审讯室内。

吴端和姜梓雅面对而坐,姜梓雅不耐烦道:“警官,你们有完没完?我不就是跟男朋友吃了顿饭?”

“先不说你的事儿,说说你儿子。”吴端道。

“不是吧,你们连小孩都不放过?”

姜梓雅嘴硬,可她的脸已是一片煞白,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她知道,警察已经查到了姜海,而姜海正是她的最后一道防线。

现在只能祈祷那个小鬼头管点用,别让她这些年白花钱。

“我们会不会放过一个小孩,取决于他有没有犯罪,”吴端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抱着手臂,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况且,小孩儿可比大人好对付多了,你儿子向来品学兼优,应该还没学会撒谎吧?”

“你不用套我的话,”姜梓雅梗起脖子道:“他知道的,他未成年,不会有事,他不可能把……把同伙供出来。”

姜梓雅话说到一半,猛然踩了个刹车,将到了嘴边的“我”替换成了“同伙”。

吴端根本不去理会这样的细节,只道:“别慌啊,咱们就看看一个孩子的意志力有多强。或者说……看看一个只把孩子当成挡箭牌的母亲,会不会被小孩识破。

当他知道母亲并没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单纯不喜欢他,所以打小就把他扫地出门……他还会心甘情愿给你背锅吗?

当他知道父亲不是罪大恶极的坏蛋,而是被你害得重度烧伤,终身残疾,你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却顶下了所有罪责,替你坐牢……”

姜梓雅抬了下手,似乎想要捂住耳朵,无奈双手被手铐禁锢。

“你别说了!别说了!”

人类的记忆很奇特,为了自我保护,获得所谓的心安,通过不断的自我暗示,记忆可以被篡改。

有些加害者,数年后落网,却咬死了自己是被害人,或给被害人编排了一堆罪名,自己是如何被逼无奈。

还有一些诈骗犯,被捕后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在做好事,是要带着受害人赚钱,给受害人谋福利。

对那些编造的臆想,他们如此深信不疑。

姜梓雅显然就是这种情况。这些年,在她的记忆中,纪山枝早就成了罪大恶极之人,她不仅给孩子传递这样的观念,自己也对此深信不疑。

吴端将她拉回现实,让她想起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是如何嘴脸丑恶地坑害了一个无辜温柔之人。

一时间,姜梓雅根本无法接受那个狭隘丑恶的自己。

“别撑着了,汗都下来了。”吴端递给她一张纸巾,“擦擦吧,你可别这么早崩溃,咱们还有得聊呢。”

姜梓雅接过餐巾纸,恶狠狠地仍在地上,只用手抹了一把脸,“我要见我儿子,我要见姜海!”

“会让你见的,”吴端道:“等把刘玲的死查个水落石出,你们就能——不,说不定那时候是你们一家三口的见面。”

“你们!”姜梓雅气急,“我不答应!我的孩子不能去见纪山枝!我不让!”

“你挡不住孩子见爸爸,谁也挡不住。”吴端道。

“你们知道他的样子……孩子有个那样的爸爸,会被所有人笑话,绝对……”

吴端打断姜梓雅道:“所以你承认了,纪山枝就是姜海的父亲。”

吴端和另一间审讯室里的姜海,心都悬了起来。吴端面上没有任何表现,姜海则不同,他小小的身体剧烈颤抖着,瞳孔猛然扩张,嘴巴微张着。

他唯有紧紧抱住保姆阿姨的一条手臂,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父亲这个称呼对他来说是如此陌生,出生后他便从未叫出过“爸爸”这两个字,连“妈妈”都叫得很少,他叫的最多的是“阿姨”。

他学说话时,第一个学会的称呼便是“姨”。

此刻,他不仅知道自己有一个父亲,还知道了那个人叫纪山枝。

那个人似乎并不像妈妈所说的可怕可恨。

被灌输进脑海的认知第一次有了动摇。

闫思弦默默看着姜海,这是一个带着伤疤和罪恶烙印出生的生命,浴火而成,或溃烂消沉,此刻到了他生命中极其关键的转折点。

另一间审讯室。

姜梓雅意识到自己被吴端套话了,却并没有气急败坏。

她脸上露出了一丝迷茫的神色。沉默了片刻,她道:“我不知道,我觉得……孩子的父亲应该是纪山枝吧,孩子长得像他。”

“不知道?”这回答令吴端措手不及。同时,他内心十分担忧。

他知道姜海此刻正通过监控设备观看着这边的审讯,母亲说出这样的话来,对他一定是巨大的伤害,比当面斥责更加刻骨的伤害。

对于一个已经懂事的孩子,身世的模棱两可,尤其这模棱两可从母亲口中说出竟是那样的轻描淡写,对姜海是莫大的羞辱。

吴端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他知道闫思弦和李芷萱此刻就跟姜海在一起。还有保姆。

闫思弦会去安慰那个孩子吗?感觉不会,至少保姆和李芷萱会的,但愿她们能给这可怜的孩子足够的支撑。

姜梓雅嗫嚅地答道:“孩子父亲可能是纪山枝,也可能……反正我不知道。”

吴端沉吟片刻,问道:“也可能是那个毒枭,对吗?”

姜梓雅点了下头。

“你儿子的爹可真厉害,不是毒枭,就是江洋大盗,而且一个被你害死,一个被你害成残疾……你……真行。

不过没关系,亲子鉴定检材已经送实验室了,”吴端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今天就能出结果,我们一块等吧。”

姜梓雅不死心地辩解道:“随便验吧,等他见到自己有一个那样的爸爸……呵,纪山枝要真是个好人,就别来认这孩子。

我承认,我对姜海没什么感情,他就是我用来牵制纪山枝和赵翊彦的一枚棋子。

赵翊彦倒是条忠心耿耿的走狗,纪山枝出事后,他恨不得杀了我,要不是有这孩子挡箭,我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可话说回来,我也没对不起这孩子,我给他命,出钱供他活着,他还要什么?母爱?呵……我可没有那种东西,一个保姆够不够?不行就两个啊……”

吴端摆摆手,意思是对姜梓雅的家事没兴趣。

姜梓雅却不依不饶,大有不吐不快的意思,她提高了语速,继续道:“姜海本来可以好端端地生活到成年——至少我是打算把他养到成年的。

我养他18年,在那之前,要是纪山枝找到我,他就是我的免死金牌。

要是纪山枝一直没找我,到孩子18岁,我就当纪山枝死了,姜海也该自谋出路了。

你们偏不让姜海安生,偏要给他塞个爸爸——一个鬼见了都能吓哭的爸爸。

哈哈哈……我等着,我倒要看看他们父子相认的感人——或许是吓人?——场面。

到时候姜海就会发现,我是为了他好……呵,你们等着后悔吧。”

吴端冷眼看着她撒欢般地发泄情绪,带她一股脑儿全说完了,才冷冷道:“你想多了,孩子的父亲是不是纪山枝,这是客观事实,我们去求证客观事实,不过是补充你谋杀刘玲的证据链中的一环。

至于孩子要不要去见爸爸,爸爸敢不敢见孩子,是他们的私事,警方不会干预。当然,如果他们愿意见面,警方倒是很乐意为双方提供相应的心理建设工作。为人民服务嘛。”

姜梓雅发泄完了情绪,整个人都是萎靡的,并没有回应吴端的话。

吴端继续道:“说说刘玲的案子吧,我有点好奇,孩子知道杀的可能是自个儿亲奶奶吗?”

“奶奶?哼!”姜梓雅冷笑,“他连爸都没有,哪儿来的奶奶。”

此刻的姜梓雅,就如同一直鸵鸟,遇到令她难堪的问题,便用撒泼耍赖和放狠话来回应。

吴端倒是无所谓,这一信息原本就是说给姜海听的。

姜海的眼泪终于决堤,一张小脸哭得红彤彤。

他是愧疚的,为了博取母亲的喜爱,他不惜杀害一个慈祥无害的老太太。这件事折磨得他吃不下睡不着,此刻又听闻老太太是自己的奶奶,简直五雷轰顶。

姜海吓坏了。

李芷萱犹豫着伸手,想要将电脑合上,审讯内容再让孩子看下去,恐怕不妥。

闫思弦却伸手将她挡开了。闫思弦微微摇了下头,眼神坚定。

既然事情已经捅破了大半,索性也别藏着掖着了,不要低估孩子的承受能力,也不要低估孩子天性中的善良。

他只是需要大人的开导和帮助,而不是打着对他好的旗号封锁消息。

他终有一天会长大,长大后会感激帮他早早看清真相的人,怨恨对他隐瞒的人。

审讯室里的对话继续着。

吴端耸了下肩,“我不得不再次强调,刘玲是不是姜海的奶奶,终归会有一个明确的答案,那也是客观事实。客观事实不会因为你不承认就不存在。

不过,我现在不想跟你辩论,告诉你一件事吧:警方并不指望由姜海指认你。”

“什么?!”姜梓雅既迷茫,又不可置信。

“在我见过的罪犯里,你真是一点儿都不特别。钻法律的空子,法律保护未成年人,你就教唆未成年人替你犯罪,把这想法付诸实践的,你可不是头一份儿。”吴端摇头,叹了一句:“你们这些法盲啊。”

“你……什么意思?”

“法盲不可怕,以为自己懂法的法盲才可怕,你当立法的那帮人是白痴吗?这么明显的漏洞就给你留着?

如此低级的犯罪策略,法律还是能应付的。

教唆未成年人杀人,被教唆的未成年人,因为不满14周岁,不承担刑事责任,但是教唆者不仅要按照故意杀人处理,还要从重处罚。

也就是说,杀人的是姜海,这一点,为了帮你顶罪,姜海已认了,案子也没什么疑点了。但你依然是主犯,要负责任。

而且,从重处罚的意思你明白吧?杀人,能判死刑的。”

姜梓雅的心仿佛骤停了,跟她的设想不一样,一切都跟设想不一样。

死刑……怎么可能?……真的不可能?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结局,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吴端继续道:“我还可以明确告诉你,给你定罪的并不需要姜海的证词——未成年人的证词可信度并不高,即便拿到了,不过是块鸡肋而已。”

“什……什么?”

两间不同的审讯室里,姜梓雅和姜海同时发出了惊叹。

姜海疑惑的目光扫视着屋里的每个人,眼泪大滴大滴自他的眼中滚落,汇成了两条小河。他鼓起勇气看着闫思弦。他知道闫思弦是这间屋子里说话最有分量的人,只是闫思弦的表情凝重冷淡,让他不敢多看。

现在他已顾不得害怕,他看着闫思弦,问道:“我妈……你们会抓她吗?别抓她……别抓她啊……”

他伸出手,想去抓住闫思弦的衣服,终究没敢。

保姆也吓呆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雇主竟是一个如此蛇蝎心肠的女人,竟然会牵扯如此多的违法事件。

她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想将自己从梦里掐醒。

闫思弦终于有所行动了,他对姜海招招手,“你过来。”

姜海犹豫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不仅走了过去,还尽可能忍住哭声,一张小脸憋得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闫思弦弯下腰,双手放在姜海肩膀上,平视着他。

“你妈妈教你杀人,你最清楚。”闫思弦道。

姜海就快忍不住了,压抑的哭声已从他鼻子里传了出来。

闫思弦赶忙继续道:“做了错事,只要改正,就还是好孩子,对吗?”

姜海点点头。

“你妈妈也是一样的,她做了错事,坐牢就是为了帮她改正。”

这个较为温和的说法很称孩子的心意,姜海终于再次收住了哭声。

他抽噎了好几下,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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