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禁锢着复苏之物的季节里,再度南下的朔风似乎早已不是什么值得稀罕的事情。城市的上空,不断上涌着的尘埃渐渐地被这场低温拥为霜霾;散逸在空气中的凝结核寂然地生长出了棱角玲珑的结晶,逐渐地发育成为肉眼可见的那个具着几何美感的模样,偶尔打着旋降落时会折开一些光线,晃得那些高层建筑中的人眼前一亮。
这场悄然发生于夜间的降雪,并非没有通过发达的传媒推送到每一个人所能看到的电子载体之上,却也如同他们面对更多无法处理的、轻轻在眼前一闪而过的信息一般,全然是陌路。所以,当这寒冷的温柔以如此静谧又美好的方式发生在他们生活的土地之上的天空中时,便会引起他们的宛如邂逅了缘分注定的人一样的惊喜——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接住那凉凉的雪花;将失却了温度的手心放在鼻子前面仔细地嗅起来,哪怕因为凛冽而打了一个喷嚏,然而发现那已经化作水滴的雪花已经无法随着你呼出的气流高高地飞起来。始觉,有些美好永远只能隔着一段距离,甚至遥望着,永不可能捧在手里;因为,它原本不属于你。
无论是在平旷而绵延到白色的地平线上的阡陌,还是在密集的高层建筑遮挡了视线的大都会中,属于一个人的永远只是那狭小而有限的一部分;所谓遇见得更多,却从不意味着邂逅着更多。数码一样不真实的人们一次又一次地与自己擦肩而过,却总可能一生都遇不见一个荡开了红尘而翩然走过的对方。
士谷大厦。虽然摩天大楼在名为中环区的这里只抬眼便可见到,但它仍然成为了那一个伸长了脖子而探出楼群、呼吸着其余无法享受的空气的那一位;73楼a29,这一间独立室所占的楼层空间尤为地大,它面向外界的联排落地玻璃窗也因此而延展了将近一半楼层的侧面。拉开的窗帘缝隙之间,戚形站在那里,双手揣在西服的裤兜中,静静地观看这场他之前在南州的三个冬天里一直怀念着的降雪;也许并没有至于环城踏雪一般的规模,却早已足够承载他的许多怀念。虽然已经苍老得须发尽染花白,高挑而结实的身材却令他无论如何看起来不似一个列岛人,那是自幼食用营养不均衡的、含有大量蛋白质的廉价粉红肉渣所带来的结果——用屠宰场余下的动物残肢、头颅和内脏打成的混着骨质白色的肉料,显出化学制成品建材一样艳丽而令人作呕的粉红色,在工业流水线的快餐店和大集约的养殖场饲料渠中一并可以找到的原料。
距离上一场白日中的降雪还不到12个小时,这是冷空气反复侵袭这片土地的结果。在这样一场漆黑能够保护梦的夜晚、或彼时甚至已痛苦到撕开的伤口见了光明的白天,是否还会有一个比自己年轻了近四十年的人、也站立着和自己一般高挑与挺拔的身姿,却徒然地用迷茫的双眼望着这座令自己的心徘徊在征服与被征服的幻想、事实和怀疑之间的城市?他的指头动了动,毫无疑问的四十四年,每一年他都记得如此清楚,并且越发地难以忘记,一同伴随着的,纠葛着自己的那个名字——
戚形。
戚……形?
なり、かた、かたち、けい。他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叫出那个字,全然感觉不到有何异常一般地重复着,却最终都越不过那个心中明明看不见、却又明明那么可感的间隙,似乎总是有那样一种牵引力从没有视界的钛白中羁绊着自己、迈不开一步却也无法知晓自己孑然的真相一般,尤其是,当他明明听得到有人从分不清距离的地方喊出自己的名字时——
“鸣海先生。”
站立在办公桌前的丰川光希,他已经等候了这位远眺的老人一会儿了。
被唤作“鸣海先生”的老人,缓缓地转过身来,仿佛是回到了躯壳中的游离魂魄。他迈着迟暮缓慢的步伐轻轻地走在密集纤维绒的地毯上——更像是踱步——最终,坐到了那皮革的转椅上,背影变成了面对。
“你,一个人?千佳呢?”
老人的语速也缓慢,犹豫中吐出,却沉而稳。
“她知道他们的位置,已经去了。”
“……”
鸣海转动着椅子背过身去,搭在扶手上的双手交叉着手指握合拢了放在小腹前。虽然发丝稀疏而生着老年斑的头高出了靠背半截,却还是看得明白出来佝偻的脊椎一直上延到脖子。
丰川光希哑了片刻,便问道:“夫人和小令堂不久前才回国,现在已经安定下来了吗?”“……”
半晌,鸣海答道:
“我下了飞机就赶过来了,他们自己回家。”
丰川光希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忙接上一句:“哈……您也许是太久没有回来,很担心这边的事情,想快些知道晴晖先生现在的情况……”
“我心里有数。”
短短的五个字,好像能打断千言万语。末了,鸣海开口道:“希ちゃん。这些年,你一直跟着我,了解我的秉性。说你该说的事情罢。”
“……是。”
丰川光希答应着,便从自己的提包中取出一只手夹,打开了,放到鸣海的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