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八月烁金,仲夏时节的午后,火烧云压着凤阁厅事外的青石路,闷热极了。职官在从六品上起居舍人的崔玖无心与中书省一班庶族出身的舍人、主书们去教坊厮混,一挨到下值,便一叠声唤了长随,登车家去。
崔玖乃是清河崔氏的贵女,母亲当朝一品齐国夫人,家就在宫城东的兴宁坊。齐国夫人府占地极广,分为三路。中央前殿后堂,供夫人和国公治宴会客坐卧燕居。西路多为秀阁,住的是崔玖尚未婚配的舅舅和兄长们。崔玖是齐国夫人的幺女,也是齐国夫人唯一的女儿,因此,平常便只有她自己住东路。此外四方跨院,都是比附而居的族人。
入府换了凉轿,力仆不用交代,自然知道拣树荫多的地方走,一路迤逦,时候不大,就回到了日常起居的东篱阁。一班侍奴叽叽喳喳地迎出来,一窝蜂地拥着崔玖入内,端茶捧冰,宽衣抹汗,服侍着崔玖换上燕居的薄纱襦裙。崔玖身边十七八岁的秀丽少年名叫鹦哥的是这班侍奴的主事,见崔玖这辰光归家,就知道她是没用晚膳的,因此忙吩咐传膳,并叫两班家伎歌舞为崔玖助兴。崔玖高卧堂上,有一眼没一眼的瞥想着堂下家伎蜂腰肥臀,莲步款款地演一出新排的歌舞,享受着娇奴俏仆殷勤服侍,连果浆肉脯都是被喂进嘴巴,丝丝凉风从四方冰山送来,不由心生惬意,暑意全消。感慨倒底还是家里舒服,什幺教坊勾栏,不过是些粗鄙下人的玩意儿。
鼎食刚刚撤下,就见总管崔玖闺房起居彤录之事的薛长史深衣广袖,谪仙下凡似的走进来。他身后,几名内府役手捧放置色侍姓名玉牌的托盘亦步亦趋。行礼过后,内府役低眉顺眼跪上前,将托盘举过头顶,是请崔玖翻今晚侍寝的牌子。
崔玖今年二十,还没订婚是个单身,于闺房的种种享乐上也不大沉迷,因此自十四岁及笄开彤录至今,连个侍夫都没能立上,闺房除去一班备寝的滕奴和选侍,正经赏了名分收房的色侍就只有寥寥的三五十名,勉强能摆够四只托盘。并且这三五十名的色侍大多还都是低等的少侍,从侍,高位的秀侍,采侍凤毛菱角一样,几乎没有,每日翻牌子的时候,放眼望去一片青青白白,实在是寒酸得厉害,别说是跟长安城里其他府上的贵女比了,就算是一般庶族富户家女郎摆开排场都要比她大。薛长史每每想起都觉得脸上无光的很,恨不得能以身相代,替她去日。以为崔玖五姓贵胄,跑去中书省做个从六品的小官忙庶务忙到连男人都顾不上多弄,实在是有病。
今晚崔玖就又有点儿犯病,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玉牌,似乎一个中意的都没拨到,最后索性一推托盘,拂乱玉牌。
“撤了吧,”她说,“日前定襄大捷,皇上日日召相公们入宫商议,制诰文传,一连好几晚都在加班,今天好容易松快了,正该早睡。何况天这样的热,谁还耐烦操弄他们”
薛长史只好应是,挥手令小厮们收拾玉牌退下。然后才上前一步,禀告道:“宫里赐下来的两名秀子,送进府里已经是第三日了,小姐今晚赏不赏”
经薛长史这一提醒,崔玖一下子想起来了可不是嘛,三日前牵进家门的秀子到现在还没顾得上给人开封
原来朝廷体制,每年五月大选天下秀男充实宫掖。选秀从地方到宫里要经过采选,嘉选,御选三关,三日前的初九是今年的御选的正日子。御选算是国家的一桩盛事,非但女皇亲临阅看,宗室勋贵与朝庭大臣也要陪同,御选后黜落的秀子就分赏给在场的亲贵重臣,算是陪阅的一桩好处。崔玖职官虽然只有从六品,但身上还现封着四品谏议大夫的散秩,乃是娘胎里自带,落草就有,因此也是有资格陪阅秀男的朝廷大臣。于是,御选当日,崔玖便跟着母亲齐国夫人一起进宫,本以为没什幺,结果一个没藏好却被女皇给瞧见了,叫上前去问话。女皇听说崔玖都二十了还三夫皆无,是个孤零零地光棍,不由一阵可怜,崔玖她娘也不省心在旁乱敲边鼓,女皇一起劲,不等黜落,当场就令掖庭令从应选秀子中挑了两个上上好的赐给崔玖,倒也真是皇恩浩荡了。结果当晚中书省恰逢她当值,之后又连着加班,结果倒把这俩皇恩浩荡给忘爪哇国去了。
“糟糕”
崔玖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瓜,且不说开封不开封,一连三天连个谢恩的表章都没上,可是大不敬得很了,于是不由转着念头在肚皮做上了谢恩的文章。想了几句,一抬眼,看见薛长史还耐着性子站在旁边等着呐,不由噗嗤一声笑了,那骈四俪六的锦绣文赋自然也就丢开一边。
她漫声笑道:“薛长史既然说赏,那今晚就赏吧。只是一应的麻烦,还要长史费心操办。毕竟圣上金口亲赐的秀子,该有的脸面却是不好少的。”
“是。”薛长史行礼,他这个长史管的就是崔玖闺房怡赏操弄男人的那点事,怕的只是崔玖不肯弄,其余但凡吩咐都不会嫌麻烦,当下便道:“下官亲自督促,诸般礼节这就齐备。”说完,他想起崔玖刚刚闹着嫌热,于是又说:“洞房不如就安置在水榭,房里多摆冰盆,四面有风吹着,小姐必不会再热。”
崔玖一听,笑得更加厉害了:“到底还是薛长史最能体贴我这可怜的小娘子。长史如果再年轻三两岁,我非先纳了长史做侍夫不可。”
薛长史被崔玖玩闹习惯了的,并不将这调笑当一回事,只是假作懊恼,说一句:“下官命苦,偏偏就老了这一点。”逗得崔玖娇笑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