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公是周昌的表字,此间听得胡全才如是说来,他饶是早有准备,亦是难免心头勐震:“东翁想来也是知道的,那么多的情报泄露,也不是学生一个人能够做得下的。”
听的这话,胡全才目光闪烁,继而冷笑道:“我倒是小视你了。说吧,你们的那位总舵主想干什么,说完了本官亲自送你上路,也不枉你我宾主一场。”
这个历史上在三藩之乱时说服了王辅臣的小人物并没有想到与胡全才的对话竟然落得个这样的开局,所幸的是,他也早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他了:“关于东翁,陈总舵主只在多年前说过一句胡全才人如其名,便再未提及过,至少学生所知只有这么一句。至于最近,李提督把这城守得那么严实,学生也没办法与总舵主取得联系。而今时今日,也仅是东翁这些年待培公不薄,培公愿意冒死试上一试。若能成,培公就算是报答了东翁多年来的厚待;若是不成,培公也可问心无愧了。”
“连陈凯的许诺都没有,你确定你不是来送死的吗?”
“太史公曾言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之说,东翁是进士及第,定然比学生更明白其中深意。”拱手一礼,周昌便是话锋一转:“东翁这些年为虏廷治军理政,建树不可谓不多,才具更是远胜同侪。东翁如此尽心竭力,只为了报答虏廷的提拔之恩、洪承畴的提携之谊?学生以为不然。东翁是要尽展所学,造福一方百姓。学生以为,此深附圣人之教诲。”
“想不到你在我幕中多年,竟藏了一副伶牙俐齿。”
“请东翁恕罪,天地会自有会规,学生亦不愿如此,但若是学生太过显眼儿了,只怕早就被东翁发觉,哪还会有今日?”
“天地会,陈近南。好啊,真是好啊。”
见得胡全才冷哼了一声,周昌丝毫不以为意,便继续说道:“学生敢问,东翁以为这天下大势如何?”
闻言,胡全才冷笑道:“尔一介幕僚,也配与本官谈这天下大势?”
“学生都是将死之人了,有何不可?”
见得周昌面上竟毫无惧意,胡全才细细看去,确定了不似作伪,才突然笑道:“听闻陈凯幕中有一刺客,颇俱春秋侠士之风。尔,倒也有几分古之舌辩之士的胆色。既然如此,本官姑且回你一句倒也无妨。”言及此处,胡全才双目精光四射,已然恢复了平日里的那副精明强干:“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短短的八个字而已,周昌亦是为之一愣,随即先是拱手谢过了胡全才的坦诚,继而言道:“东翁目光如炬,学生佩服之至。只是,与一年前如何?与五年前又如何?与十年前又当如何?”
此言即出,周昌的气势陡然而起。胡全才心中明了,十年前满清横扫天下,五年前陈凯一手托两家,郑成功、李定国收复闽粤两省,而今时今日,明清已是势均力敌,甚至大明的势头还要更强上一分。这大势,便是周昌想要对他说的,亦是眼前人在此刻所腾起的气势的来源。
“尔又如何知道一年后如何、五年后如何、十年后如何?”
“子不语怪力乱神,学生未有那等预知未来的能力,自不敢妄言。但学生曾听过,胡无百年气运。”话至此,周昌亦是满面盎然之色:“退一万步讲,就算虏廷有百年气运。难不成,他们还能逃得过那三百年一大劫吗?”
古人并非未能对王朝周期律作出思考,如土地兼并之类的问题事实上在中国历史上从未缺过对此深思的人们,旁的不说,那些写尽了王朝末期社会矛盾尖锐的诗篇、曲词、小说便是最好的证明。只是读书识字进而入仕本就是地主阶级更具优势,话语权亦是掌握在地主阶级的手中,所以便往往将之隐晦的归结于气运之说。
胡全才从顺治二年出任陕西汉羌道至今,在地方上任职已达十四年之久,明朝末年的那些问题他又如何不知。而且更可怕的是,商周以降,中国历朝除非是如汉、宋之中兴,便再无能挺过这三百年一大劫的了。汉人政权做不到,难道满清就能做得到了?
见得胡全才面露深思,周昌继续说道:“肉体凡胎,不过数十寿数。学生冒死,为的并非是东翁的性命,而是东翁在青史上的毁誉啊。”
正是因为华夏有着漫长的文明史,所以汉人早就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人生短短数十载,死了,用不了多久便会被世人遗忘,除非名留青史,这一生才能靠着被后人铭记而长存于世。而那千秋史笔之下,自有善恶是非之分。若能够在青史上留下个好名声,哪个又甘心被后人唾骂千载?
满清就算能够打破胡无百年气运的论断,难不成他们还能挺过三百年一大劫?等到汉人重新夺回这个国家,那么他胡全才为满清所做的一切都将会是助纣为虐的骂名。
周昌这一番话说下来,便不再赘言。而那胡全才更是直接愣在了当场,半晌没说出话来。直到良久之后,他才重重的叹了口气道:“这都是陈凯教你的?”
“不都是,有的是总舵主历年发来的文章中所言,有的则是我们这些会员探讨出来的。”
说着这话时,周昌的傲然之色已是不再有半分遮掩。胡全才默默的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曾经又何尝不是这样的意气风发,想要作出一番大事业,将胡全才这三个字重重的铭刻在史书之上。
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在今天过后大概已经有这个机会了,而他则早已将名讳记录在史册之中:“还有别的要说的吗?”
“学生已无话可说,要杀要剐,东翁请便。”
“来人。”唤来了亲兵队长,胡全才转而看向周昌:“送周先生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