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抵御住刮过来强劲的风,飞到那棵老榆树的树梢,喜鹊窝就搭在那里,原来在树下看到不大的喜鹊窝,现在看来是那么大足足有一个拾牛粪的大箩筐那么大,一个成年男人合抱起来是不可能的,像他这么大个子的长手臂抱过来估计都费劲。
想到他的身高,他有些自豪,有些难过。本来比别人高是优势,但是因为他的瘦弱,一起耍的娃娃们总是叫他“瘦骆驼”,这让他一直不开心。但是他就是比他们高,他抬手就可以拍到每个人的脑袋,只是因为力气不够,他不敢跟他们打架,他打不过他们,虽然他一直想为自己出口气。
他看到喜鹊窝都是由手指粗的干树枝搭建而成,里面还有花花绿绿的碎布头和鸡毛啥的,他在想,喜鹊妈妈可能也像自个儿的母亲一样,哪怕破烂也不要让娃娃们受冷冻吧
想到母亲,他突然有些愧疚,母亲这么些年都是病病歪歪的,刚刚看到母亲又晕过去了,虽然是在梦中,他还是觉得心痛,他赶紧想到飞回去,想到赶紧醒来,看看母亲,母亲别是真的晕过去了吧
这回好像没费力就飞回来了自家的院子里,他看到院子里散乱的铁锹、扒犁、三抓子,还有村里围在大门口的人,唯独不见父母。
他再飞回家里,看到自己躺在没有屋顶、没有后墙的大炕的炕尾,怎么还躺在一扇门板上脸上盖着一张白麻纸,母亲就躺在自己身边,父亲蹲坐在地上,两个妹妹哭得声嘶力竭
不是人死了才停门板盖扇面纸的吗梦里我是死了吗俊蛋儿更加糊涂了。
得想办法赶紧醒来,这样的场景即使在梦里也是够瘆人的,何况他向来不是个硬朗的人。
他想弄醒自己,使劲掐自己的嘴,怎么会一点儿都不痛呢他企图钻入他停靠在坑尾的身体,可是,那一具身体像铜墙铁壁一样,他怎么使劲都钻不进去,他想安慰母亲,摸一摸母亲死气沉沉的脸,可是摸上去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母亲在他的抚摸下也是毫无反应。
他转向两个哭得死去活来的妹妹,他想告诉她们他只是在做梦,他没有死,张开口说出去的话,飘在空中,她们居然像没听见一样,依然哭得死去活来。
怎么办他跺跺脚想把自己弄醒,不小心踩到父亲瘫坐在地的脚上,父亲居然没有像平时那样暴跳如雷,艰难的生活把刚刚四十岁的父亲逼迫得脾气暴躁、未老先衰,他其实一直能体谅、理解父亲,即使他有时候骂骂咧咧,甚至动手扇他一巴掌,他都忍着,他知道父亲的不容易。
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他也跌坐在更加罗锅的父亲身边,靠着父亲,想为他擦掉腮帮子上混杂了泥浆的泪水,可是怎么努力都不能够。
他忽然惊醒:莫非我是真的死了
在他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流过眼泪,虽然他暴躁、他骂人甚至打人,他从未见过他如此颓然过。
他站起来,再一次想回到他的身体里,想醒过来,但是,那一具曾经属于他的身体,再也不接纳他,他进不去。
他只好靠着自己的身体躺下来,他希望父母可以看到他就躺在那里,他们能够帮他醒来。
接下来的事情,让他匪夷所思,父母居然把他的身体装进了棺材,没有任何仪式地埋到了后面的山坡上,他的身体被埋在那堆黄土里。他欲哭无泪,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这不是把他丢了,不要他了吗
他日日徘徊在土堆和家之间,好在现在他不用吃饭也不会饿,不想走路就可以飞起来。
用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明白他死了。
他已经不在人世间,他虽然可以看到父母、看到妹妹们,但他们对他的存在却一无所知,甚至有时候他们会撞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的他,他会被撞得飞起来,但他们却毫无知觉。
计划好要娶媳妇的房子也不盖了,买回来的砖瓦、椽檩都散乱地扔在院子里,母亲躺在炕上一天不挪窝,越发罗锅的父亲唉声叹气地喂牛喂羊,两个还未长大的小妹妹邋邋遢遢地料理饭食,看到这些,他的心碎了,可是他能帮他们做什么
他想结果父亲手里的笸箩去给牛马上料,但是他拿不住;他想说说话安慰伤心的母亲,母亲听不到;他甚至想坐下来跟他们一起吃一顿饭都不能够。
他蹲在墙角哭起来,可是他哭不出泪水。
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对看到的一切都无能为力,他恨不得去死,可是死了的他连死都不能够了。
他不得不回到那堆黄土里,他能轻而易举地来去自如,这堆黄土成了他一个栖息地,成了面对绝望和冰冷的现实时,他唯一可以躲起来的地方,他可以在黑暗里藏身,不要面对那些他不忍心看到的心酸。46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