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融颔首,挥退来人,独自静立了片刻,一语不发步回禅堂。
他并不落座,望了对面那人,那人拈弄一枚白子在手,安然低首,竹簪束发,鬓间两缕霜白,一袭青衫洗旧。听风阁主沉吟欲言之际,那人倒先含笑开了口,“且下完这局如何?”
听风阁主目光闪动,笑道,“你我这局留待来日,外面那盘棋,更要紧些。”
“到了外间,申某就不是弈手,只是棋子,凭人驱策罢了。”青衫霜鬓的申觉垂目一笑,将白子闲闲落下。听风阁主的目光随那枚白子落定,一笑,拱手道,“好棋,在下已输了。”
申觉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
听风阁主神色敛正,“这几日在下有幸与申相相聚,品茗对弈,实乃平生快事。盼望日后,多有这般逍遥畅快之时。今日车马齐备,在下奉旨,要护送申相前往另一个去处。”
“不回听风阁了?”申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委屈沈相在尘心堂暂居了这些时日。”听风阁主回道,声色一如既往的平和。
“我倒已住惯,是个清净地方。”申觉自若地拂袖起身。
“申相不问此行去往哪里?”听风阁主微笑,审视着申觉的举止。
“问与不问,有何差别。”申觉长身而立,意态如疏竹,清俊的脸朝了南面,“越发冷了,但愿此行是往南去,早日春风化雪。”
听风阁主与申觉相视一笑,各自心照不宣。
迈出门外,山寺清风拂面。
走在前面一步之外的沈觉,青衫被风撩起,鬓间那两缕霜白被风一吹,散了几丝,徐徐拂动,落在单融敏锐的眼里,几丝白发格外醒目。
望着这人从容垂袖而行的背影,在宫中久历炎凉的单融,也不由心下唏嘘。
那个初入北齐时憔悴狼狈却仍清傲的少相,正是英华茂年,如今风采仿佛依旧,却已无声无息的,白了两鬓——孤零零被囚在方寸之地,做了两年的囚徒,与外间音讯断绝,想来何等孤困煎熬。
但愿,日夜煎熬着这个人的,不单是身陷囹圄的苦楚,亦有愧疚之心。
当日若不是他走出一步错棋,何至于累得齐皇与太后一对mǔ_zǐ,反目绝情至此。
听风阁主心知,皇上对申觉,有恼恨欲杀之心,有惜才宽恕之意,更是念着与太后的旧情,才容他活到今日。
却不知这个执拗成痴的申觉,是否已醒悟,太后今时今日的处境,两年来所受的凄楚,却是被他的护主忠心所误。
齐皇这两年又何尝有过一日安然。
江南,始终是皇上心头,放不下的耿耿,斩不断的念念。
当日月柔婷遇刺垂危的消息传来,皇上竟然等不得回宫,就飞骑赶去了江南。
申觉也曾想劝谏,瞧着皇上那般神色,硬忍了回去,不敢劝,半个字都不敢。
若是因他劝阻,令皇上误了一刻半刻,万一不测……不敢做此想仓促之下,皇上交代申觉去办的几件事,第一便是去江南查找月府。
似乎皇上一听说月柔婷在江南遇刺,便料到有人要将皇上心底的根系彻底拔除,毕竟那时皇上年少。
急欲除去月府的人,第一个乃是南齐朝太后。
若刺客是南边来的,倒是不幸之幸。
将申觉囚在尘心堂重地,并非怕他逃走,而是为了断绝他与外间传递消息。
南朝权臣世家历来有蓄养私卫之风,申家的门人死士中多有异人,本领高强,极为忠心。这两年间,尘心堂也还安分,申家的门人想来是无计可施,投鼠忌器。
北朝的人要防,自己人更要防。
皇上这样日防夜范,对那个人的警戒,是越来越深了。
尘心堂被袭之日,申觉早已身在山中禅寺。
御驾驻跸所在,无人敢冒犯。
只叹皇上心思之缜,预事之快,更叹再无侥幸幻想,皇上与七王爷之间,艰难维系至此,终究崩塌于一夕。
只叹红颜祸水令皇室不得安宁……
何苦,何苦。
刺杀,刺的是月柔婷的身子,也刺到皇上的心尖了。
皇上赶去江南数日后,令听风阁主亲自将申觉送往江南。
得了这个信儿,听风阁主的心就定了,江南那边的情势大致也就明了。
回想起来,申觉和听风阁主不禁心里冷笑一声,笑自己过于愚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