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听见宫人唱报:“长孙大人觐见。”
长孙舅父是做兄长的,进内室也不用避讳。
他行色匆匆从宫外赶来,面如红蕖,目光如炬。
小牛皮的尖头靴子一脚跨进门槛,他连头顶的风雪还未抖落干净,先沙哑着嗓子压着喊了声:“忧忧。”
这大约就是他此生唯一一次露怯。
母后已经是灯尽油枯,听见长孙舅父唤她孩童时的称呼,人虽然还温温柔柔地笑着,两行清泪却顺着她浑浊的眼珠流下来。
她高高的颧骨上像火烧一样的姹红,与屋外呼呼的风声雪声形成冰火两重天。
“阿兄。”
母后伸出枯如缟素的手拽着长孙舅父的衣角,细弱的手腕青筋毕露。大抵是因为垂死,人也脆弱起来,她像个小姑娘似的娇滴滴道:“阿兄,阿兄,以后我再看不见你了怎么办。”
我大约能理解这种感觉,母后与长孙舅父一起长大,有幼年时的情谊又有一起经历家变的经历。他们一路互相扶持着活下来,一个活成了皇后,一个活成了权相。那些幼年的乌云退散了,可如今却又一个要先去。
我想若是我,我也定会扑在兄长的怀里大哭。可长孙舅父除了进门那一声“忧忧”,再看不出半点端倪。
长孙舅父穿了苍墨色的袍子,脸上有着两条深深的中年人的法令纹,闻言撩了袍子跪在母后的雕花床前。
他的表情还有哀戚,说出的话却是十二分的镇静:“皇后娘娘,臣来了。”
半晌,母后才扯着风箱一般,扑哧扑哧地喘息,一字一顿地交待:“长孙大人,陛下待长孙家不薄,大人作为外戚,当知道木秀于林的道理,不可插手太长,让陛下难做。”
母后当真不是一般的女子,人都要走了还在为娘家和夫家操心。
妹妹如此,哥哥就更厉害。长孙舅父已经敛了哀容,正色地叩首回话:“遵皇后娘娘懿旨。”
当年我并不明白母后为什么竭力阻止长孙家族的崛起,如今再看,才知道这个女人的政治眼光有多长远。假如要除去世家,那么新起的家族里长孙家族就成为父皇与世家博弈的棋子,废世家先废长孙就成了必下的一盘棋。
可如果长孙家族是无权的外戚,自然就失去了棋子的作用,能够得以保全,绵延数百年。这个道理长孙舅父大约是懂的,只是不晓得他为何没有这么做,反而让家族一步步做大,成了这局棋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