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连连摇头,嘴里一串渍渍之声:“你这块木疙瘩,我看也甭想雕出个什么模样来了!”他伸手,于指尖沾上茶水,在桌上一圈一圈画着,“这么跟你说罢,咱们这位梁总管,就跟这院子里头的枫叶一样,得数着日子过喽。”
殿外梁九功办差回来,正在院子里分配着几位宫女,那小太监朝远处梁九功的身影一望,道:“还是公公见事明白。”
奉先殿前,高耸入天的索伦杆上神鸦聚集,翔越长空,振翅嘶鸣。这是一天里紫禁城最静谧的时候。
永寿宫早得了信,晚膳皇帝宣德贵人相陪。首领太监万齐前脚刚把消息递到,永寿宫上下便登时手忙脚乱起来。
殿下的宫女你来我往端着药盏、栉巾、铜盆均是三步并作两步,香云手里端着一掐丝玉瓷瓶,脚上的步子快了又快,迎面遇上首领太监赵川,二人均低着头,默契地相视一眼,赵川压低了声,只道:“娘娘的心症愈发重了。”
香云也不言语,忙跑到了上首正殿,一壁替荣嫔抚着胸口,一壁伺候着服药,平息着荣嫔的盛怒之气。
半年前皇八子病逝,荣嫔十年来连丧四子,而今膝下尚有一儿一女,但数番丧子之痛后,这心悸病终究是落下了,永寿宫长日里备下了十足的药量,倘使仍旧忙乱,必然是荣嫔动了真怒。
殿里跪着一名宫女,也是吓得不轻,香云在上头阿弥陀佛的念着:“娘娘,咱们可别再动气了,小阿哥和小公主都指望着您呢,奴婢们也都指着您呢。”
荣嫔妆容散乱,眼角的胭脂泅开成一片晕红,她厌恶地摘下护甲扔到一边,哆嗦着指着那小宫女道:“你刚才说,是谁把事情告诉乌雅沅溪的?”
在兰煜与沅溪交谈的远处,一宫装女子隐蔽在一角,未听个清楚,却瞧了个真切,是荣嫔命她日日在御花园跟踪沅溪,因此她的眼神里有惯性的躲闪和警惕,“奴婢瞧见了,是新次进宫来的戴答应,没听见说什么,只是她拿着这花闻了又闻,旋即德贵人主仆就一脸的惊慌愤怒,奴婢这可都瞧见了,想来......怕是知道了。”
黄花梨木架上的一只瓷瓮又被摔了个粉碎,渐起的碎渣划在那小宫女脸上,无甚血迹渗出,但瞧着却十分骇人。比这满地狼藉更骇人的,是荣嫔的脸色,如一只欲将人剥皮拆骨的兽,发疯似得睁大了眼睛,挥舞着尖利的爪牙。
自连番丧子后,太医曾私下禀报玄烨与老祖宗伊尔龄恐有怔仲之病,怕会性忽改常,伊尔龄本就性子火爆,此后摔摔打打更是常有,永寿宫里也总断不了乒乒乓乓的声响。换做旁人自然早被斥责发落了,只是伊尔龄自幼养在太皇太后身边,又是玄烨此生第一个女人,为玄烨诞下皇长子,情谊非比寻常。阖宫也随着皇帝和老祖宗的宽容佯作不知,玄烨更三不五时将名贵珍玩送来,倒显得永寿宫上下更富丽华贵。
香云见事情问了个明白,使了个眼色遣退了殿内一干人等。温声细语劝说道:“娘娘,她要生就生,咱们让她生,宫里的老规矩了,主位娘娘的孩子尚且不让养在身边,她那个身份,就更不能了,怕是连见都别想见。”
荣嫔面色愤愤,声音变了调子:“见不到也是血浓于水,本宫一双儿女,皇上破例准我养在自己名下,只是平日里也只在阿哥所,几个月才见一次,可你看看,胤祉和荣宪不是一样和本宫亲近?”
“嗨,阿哥和公主跟娘娘亲近,那是因为娘娘疼他们跟眼珠子似得,她一个贵人能比?”香云压了压声音,“再者说,孩子若是养在旁人膝下,保不齐就生娘不及养娘大了。”
荣嫔面色稍霁,提起一双儿女,不禁有了些骄傲和疼惜:“那是,我就剩下胤祉和荣宪了,交给阿哥所的嬷嬷我还一百个不放心,更别说让别人抢了。”她此刻气顺,立时便听出香云话语中的机锋,“你方才什么意思?你是说,那孩子,若到了本宫名下......”
香云接过话茬:“若到了娘娘名下,娘娘只是闲时照看,都是阿哥所的嬷嬷该操的心,她们一个疏忽,孩子有什么事,谁能担保得了!”
荣嫔缕了缕鬓边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香云赶紧拿了温毛巾来为她净脸,又拿了桂子花水篦了篦鬓角,方才恢复了几分神采,她揉了揉眼角,媚语含刀,“是了,本宫自己有两个孩子,再多了她的,担着个监管之责,可难免有所疏漏,一出点什么事,那可真不能怪本宫了。”
荣嫔的笑声咯咯如夙夜鬼魅,伴着远处寒鸦凄凄,令人毛骨悚然,香云应着,“可不是吗,咱们且忍她一时。”香云一顿,“不过娘娘,咱们这话说回来,宫里多她一个孩子,也真不碍咱们什么事的。”
荣嫔重重一拍小几,手上的莲花镯叮铃一声脆响,“她是不碍我,她旧日的主子呢?我的几个孩子怎么死的,一想起来,我就恨不得掘地三尺,把赫舍里芳儿挫骨扬灰!”她妙目一瞪,恨意难掩,“乌雅沅溪一个侍弄花草的宫女,凭的什么?每次听见皇上夸她良善纯稚,深得先皇后余荫,本宫就止不住冒火,怎么没人说她东施效颦!”
香云连连称是:“东施都是抬举,她不过是照葫芦画瓢,有样学样罢了,皇上久了也就烦了腻了。”
嵌猫眼护甲散落在地上,闪烁着诡谲的光芒,如一只伏在黑暗中的兽,随着等待着吞噬猎物,荣嫔露出如藕节洁白的玉臂,语含杀意,“那个半路杀出来的,叫戴答应是么?”
她头也不抬,缓缓吐出,“她爱多管闲事,就让她替乌雅沅溪去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