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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消散又重聚,阴雨复来,携带一丝冷意、夹杂几分肃杀。
易京城南,三十里路。
一座小亭,名曰“送别”。
高长恭孤身一人入亭,拴住火红色的赤鬃马,慢条斯理的取掉黄褐色的蓑衣蓑笠,露出一袭素白衣裳,于行囊拿得一架丹青古琴……遥望水雾连绵,精致无双的绝美容颜表情怅然,修长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撩动琴弦,音律混乱,恰如他的心境一般。
风骤起,雨更急,银蛇肆虐天空,滚雷轰隆炸裂。
潲雨打湿亭边的高长恭左侧肩膀,他浑然不觉,呆愣愣的伫立。
远处渐渐有一行人马……
高长恭醒悟,擦拭古琴上的几滴水珠儿,将它放置石桌,正襟危坐,轻柔的弹奏,唱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他一遍一遍的重复,直至一骑飞来,马踏凉亭,声停琴止。
高长恭起身作揖:“大都督安好?”
“当年神武帝兵败,我作此曲鼓励,意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助他敞开心胸,不计较一时之祸福得失。”,马背上的人,高有八尺,虎背猿腰,方额阔口,髯须茂盛。手持一杆点星枪,腰悬一柄七宝剑,肩插一张落雕弓,腿挂一壶鸭羽箭,身披一副锁子甲。相貌堂堂是威风凛凛。不是斛律光,还是谁?
高长恭再次作揖,道:“心有哀伤,是故平添忧愁,坏了曲意应有的豪迈壮阔。”
斛律光翻身下马,坐在高长恭对面,手中点金枪横置石桌。
高长恭没坐,看了斛律光很久,道:“您老了。”
“是人就会老。没什么稀奇。”,斛律光淡淡的道。
高长恭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身体,您的头发仍墨染。无有风霜。我说的是您的精神……越来越大的负担,令您快不能承受,您的脊背佝偻了。”
“你截我相会,不是为了讲废话吧?”,斛律光言道。
“我是皇族。又掌握军权,您同样掌握军权……过往有意避嫌,少有与您交集。”,高长恭顿了顿,谦卑的道:“冒昧邀请,大都督勿见怪。”
斛律光一动不动。
“易京城流言蜚语传的沸沸扬扬,您知道吗?”,高长恭问道。
斛律光瞟着高长恭,哼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如何?”
高长恭双手拢袖,道:“您一点不怕?”
“无非几个奸佞作祟罢!何惧之有?以前不是没有。”。斛律光强硬的道。
高长恭抿抿嘴唇儿,道:“这次不一样,陛下真的动了杀机。”,他无奈的道:“您被骗了!您接的所谓陛下的口谕,其实是矫诏。想想,您率军进逼国都,加上那几个奸佞作祟,添油加醋、危言耸听……本功高震主的您,下场可预见也。”
“嗯……”,斛律光毫无情绪。
高长恭道:“恳请您不要枉送性命。”
“不要枉送性命?”。斛律光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打点星枪,眸子眯成一条缝隙:“你欲学孝昭帝乎?”
高长恭坦诚的道:“我不存拉拢您造反的心思。”,他反而道:“您呢?”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斛律光坦然的道,话语间充斥骄傲。
短暂的两回合问答,实际杀机四伏。
高长恭是皇族宗室,他父亲是高澄,这个国家的奠基人。假使高澄尚在,北燕轮不到什么高洋、高演、高湛一类的当家做主。他们全是在高澄的辉煌、残暴下瑟瑟发抖的小弟弟!高长恭自然不再是王爷,该是皇子,且他的兄弟们远逊色他,他就是皇位的不二继承人选……可惜,高澄死了,死于非命。
捋清血脉,高长恭乃皇族宗室的嫡长一系。他手握军权,控制十万数目的大军……于是,他有资格、有能力学孝昭帝高演夺侄子废帝高殷的皇位,夺了表弟燕帝高纬的皇位。斛律光不允许这种祸起萧墙的事情发生,他不知道可以,他知道一定不行。
而高长恭也试探斛律光的心意,无论燕帝高纬多不堪,终究是自己家人,斛律光却是外姓,一个节制燕国全部兵马、一个面临生死抉择、一个声望滔天的外姓。一旦他出于主动或被动的叛逆,对皇权的威胁,将是致命的。高长恭怎眼睁睁的看着高氏的江山旁落?
“你我立场一致。”,斛律光抓星枪,扭头挑马鞍上的酒囊:“我错了!我以为武将就是武将,单纯的保家卫国即可,其他的什么事情无需操心……早知今时今日,我宁愿背负骂名做权臣,也不放手掌控朝堂,弄得朝堂现在小人得势、乌烟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