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脸色蓦地惨白,原本因为今日大功告成而强自压抑着的隐晦喜悦竟像是被当头交上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都是一片彻骨的寒意,勉强低下头强笑道:“太子殿下说的什么话……不过是卖官罢了,最多不过是斥责惩治一番,又哪会就到了那等地步……”
“那不重要,我会让它到那等地步的——而且这一路的功劳,我都会亲手送给你。”
太子淡淡一笑,状似亲昵地搂了这个弟弟的肩,凑在他耳边缓声道:“你太不了解皇阿玛了——他老人家确实早就有废了我的心思,却又不舍得,所以才叫我在这个位子上赖到现在。可也正是因为他不舍得,所以真正点了这根炮捻儿的人,就会承受他的所有不甘心,所有遗憾,所有怒火,和所有的杀机……”
望着胤禩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太子像是颇觉有趣似的微挑了眉,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老八,多谢你陪我玩儿了这么久。就再辛苦你陪我玩儿上最后这一程,然后——给我陪葬吧。”
第165章 板子
“皇阿玛,别生气了——孩子大了不由人,有些事儿咱再气也没用……”
康熙不愿坐轿子,胤祺也就耐心地陪着他一路往乾清宫走回去。今儿的事实在太乱太杂,他脑子里头现在也还是一团浆糊,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劝慰自家皇阿玛,只能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康熙听着这个儿子愈发没边没沿的话,不由摇摇头无奈苦笑一声,摆了摆手轻叹道:“朕不是在生气——朕只是忍不住的在想,当年你对这兄弟的情分那般在意,朕嘴上不说,心中却难免觉着你还是太优柔寡断了些。可如今才知道,那不是优柔寡断,而是未雨绸缪……”
“皇阿玛也别就这么想,其实大多兄弟都还是好的。”
胤祺劝了一句,沉默了片刻才又道:“老八出身低,又是个不甘人下的性子,儿子当初不是没有预见过他会走这一条路,只是——”
——只是没忍心阻拦,没能下得去狠心拦着这个弟弟去往上爬,去争取自个儿的一席之地。潜移默化的尚不察觉,等着这个弟弟的心性彻底定了下来,再要往回掰,却也就已难再有什么效果了。
“老八做的事,搁在任何一朝一代的宫廷里头——甚至不只宫中,连那些个勋贵人家都算上,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朕跟你的那些个兄弟们都叫你给惯坏了,真就以为这帝王家也有父子之情、兄弟之义,就觉着理当是像一家人似的在一块儿……”
康熙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顿了片刻才又低声道:“朕一直抱着这样的念头,也就一直宽容着他——朕知道他一直在利用老十,可从未点破过,因为朕注定不可能庇护你们哪一个一辈子。路都是自个儿走出来的,老十既然看不透,那就随他一直看不透下去也没什么。老八的脑子聪明,心思手段也有,带人接物也有一套章法,你们兄弟里头缺这么一个长袖善舞又八面玲珑的人物。朕也不是没想过,历练一段时间等他彻底站稳了,就叫他去办一些要紧的差事……可朕却没想到,他的心气儿竟会放的那么高。”
一想起朝堂上那个儿子苦心布局,先拿老十叫自己心软,再主动揽下过错,紧接着就把太子的罪状给推了出来,竟是一步步逼得自己不得不按着这个儿子的心思往下走,康熙的目光便又止不住的暗沉了几分:“朕能容得下他争,能容得下他使手段,他既然也是朕的儿子,就有资格去做这些事——可他却偏还觉着不甘心,偏要动那不该动的心思。就算太子再不争气,那也是他的主子,又岂是他能打得了主意的?”
毕竟是在外头走着,来来往往的人多口杂,康熙的声音并不高,语意间却已有隐隐寒意悄然蔓延。胤祺心里头也跟着略沉了沉,却也不曾多说,只是朝着后头拼命打着眼色的梁公公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放缓了声音劝道:“皇阿玛,离乾清宫还有一段儿路呢,咱上了轿子回去吧。”
在外头走了这一会儿,康熙胸中的烦闷压抑也略散了些,点点头便上了后头一路跟着的软轿。胤祺在外头陪着一路回了乾清宫,直到了南书房才停下,诸位的南书房大臣尚在朝堂上还未回来,只有一个方苞守在里头,见着万岁爷回来了便忙俯身施礼:“皇上——”
“方先生不必多礼,起来罢。”
康熙淡声应了一句,由梁九功扶着走进了南书房坐下,见着胤祺也随后走了进来,不由摇摇头无奈笑道:“朕一时兴起,倒连累你跟着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不累?过来坐下歇歇,朕见你面色倒没有昨日好,可是哪儿有什么不舒服?”
“皇阿玛放心,儿子只是昨儿心里想着事没怎么睡好,不打紧的。”
胤祺浅笑着应了一句,在一旁坐了,又亲手倒了一盏茶给自家皇阿玛捧了过去。康熙接在手里,轻轻抚了抚这个儿子的额顶,沉默半晌才轻声道:“你说——这太子的位置,是不是真到了不得不换人的时候?”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直白,胤祺倒还好,一旁侍立着的方苞听着却只觉心惊肉跳,正要识相退下,却被康熙温声叫住了:“朕心中一时乱得很,朝臣们也是当局者迷,倒想听听先生这局外人的看法儿。此处并无外人,说话也无需顾忌,只管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是。”
方苞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却忽然撩了衣袍半跪在地上,思索了半晌才低声道:“回皇上,草民以为——若太子已无心此位,甚至以之为苦事、恶事,不惜反其正道而行之,倒不如顺势而为,以有德者居之……”
太子这早已不是第一回折腾了,就只方苞在南书房伴驾这些日子,便眼见着太子做的事越发不讲分寸,竟仿佛有意挑战皇上的底线一般。只是康熙心中始终都没能真正狠得下心,也就将那些事都给压了下来,这一回实在是叫八阿哥给不管不顾地捅到了朝堂之上,才终于没法儿再故作不知,却也未在当堂下什么定论,只想着回来仔细商议一番,衡量了轻重再作判处。
“先生的话是中肯之语,不必这般战战兢兢的,起来罢。”
康熙朝着他微微颔首,又示意梁九功将他搀起来。方苞却只是摇了摇头,又拱手诚声道:“草民忝以布衣白身侍驾,勉强可称得上一声臣,太子无论如何,亦毕竟是国之储君。臣可谏君,却绝不可以此僭越,请皇上准臣全此礼数。”
“朕倒真希望胤禩在这儿,也叫他好好的听听方先生的这一番话。”
康熙轻叹一声,却仍示意梁九功把人给扶起来,淡淡一笑道:“先生这一席话说得好,今日便不谈此事了——方才朝上的几件事都还没了,要么是还没拟旨用印,要么干脆是连个结论都没定下来,这么着拖一时也就罢了,总不能老是拖着。拟旨——”
他只说了两个字便不得不停了下来,看了看面前这一个文章冠绝天下却还只是布衣之身的方苞,又望向一旁这个连自个儿的折子都要别人代写的儿子,顿了片刻才忍不住哑然失笑,扶了额微微摇头,示意梁九功取笔墨过来:“罢了,还是朕自个儿拟吧……”
一日之内,朝中风云突变,接连着几道旨意从南书房被发了出来。十阿哥胤俄陷舞弊一案,罪行确著,革贝子圈禁宗人府,八阿哥胤禩御下不严,杖五十。太子卖官一事尚无实证,暂禁于东宫思过,着大阿哥与八阿哥主审此案,一经查实再做处置。
这么几道旨意下来,却叫这原本就显得扑朔迷离的局势眼见着更叫人摸不着头脑了些。若说万岁爷有意如每回一般庇护太子,却又偏偏叫刚参了太子一本的八阿哥和一向跟太子看不对眼的大阿哥来主审此案。可若说万岁爷心里头是向着八阿哥的,却也仍重罚了十阿哥,甚至连那五十大板都如其所愿地赏还给了八阿哥。这样两边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却也叫不少原本站在两个阵营的官员都开始隐隐动摇,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个个自危,恨不得都夹起尾巴做人,生怕再凭空降下来什么祸事。
这么大的一番修罗场之下,一条凌普任内务府总管办差不力,调任宗人府右宗人的旨意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发了下去,几乎没激起半点儿的水花——大概也只有趴在宗人府的刑凳上挨板子的胤禩心里头清楚,太子的这位乳兄凌普当上了专门主持刑罚的右宗人,对他而言将是何等的噩梦了。
到底也是堂堂的皇子阿哥,凌普也不敢真往死里拾掇他,只叫行刑的太监专挑腿上要着力的地方下手。这些个太监都是常年打板子练出来的熟手,无论要把这面儿上打出一片青紫伤痕累累,内里却只两天就能好的轻伤,还是要不动声色地往狠里下手,回头面上却看不出半点儿的端倪,都早就拿捏得一派炉火纯青。五十板子掐着数一板不落的打完,胤禩却也被打得只剩了半口气,烂泥一样摊在刑凳上,早已没了平日里八贤王优雅从容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