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隔了多久,胤祺才终于微扬起头,抬手遥遥地试图抓住那些不住眨着眼睛着的星子:“这些年,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主子修了河道,叫沿岸的百姓不用年年受水灾之苦。建起了缂造署,把以工代赈的政策彻底推行了下去,甚至有不少人家因此不再瞒报人口,叫江南的人丁比康熙初年的时候几乎翻了个番。江南的士绅如今已被尽数收服整顿,盐商也不敢再肆意猖狂,直隶的土豆只要能推行下去,以之惊人粮产,可以养活多少吃穿不济的百姓……”
贪狼温声应了一句,扶着胤祺坐直了身子,静静地望这那一双仿佛忽然带了些迷茫的眸子,神色郑重地缓声道:“在太子刻意胡作非为、八阿哥四处苦心钻营,朝中暗流涌动争斗不休的时候,您在下头替皇上守着的,是咱大清的江山,大清的百姓……您有什么对不起皇上,对不起大清的呢?”
“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正经走上了皇阿玛当初定的那条路子,彻彻底底的当个做事的纯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胤祺轻笑了一声,终归抓不住那些星子的手颓然落了下来,啪的一声打在眼睛上,低咳了两声才又哑声道:“可是——我为什么还是觉着,我什么都没能做成呢……”
太子早晚还是要被废的,历史的车轮还会回到正轨上去——明明从一开始就是他默认了的进程,明明早已经习惯了历史的强大惯性,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心里头却还是莫名其妙堵得难受。
“主子,咱回家吧。”
贪狼头一次没有应他的问话,只是温声劝了一句,又小心地扶着他慢慢起身。胤祺方才的体力消耗太多,坐了这一阵身上依然有些发软,借着他的力道勉强撑起了身子,下意识向四处张望了一番,才终于觉出究竟哪里不对来:“怎么光看见流云了……你的马呢?”
“追不上流云,半道儿叫我给扔下了,也不知道它自己能不能找得回去。”
贪狼无奈一笑,扶着胤祺靠在流云身上。自个儿先翻身上马,又俯身握住胤祺的手臂轻轻一扯,就把自家这个不管不顾便累到脱力的主子拉了上来,稳稳当当地护在身后:“主子,要是想睡就搂着我些,可别掉下去了。”
“我至于那么不济么?还回回都打瞌睡啊……”
胤祺低声嘟囔了一句,放松了身子靠在他身上,疲惫却果然如潮水一般涌上来。他生性疏懒,虽始终用功不辍,却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外带耍帅,少有真会把自己累到透支的时候,这样的发泄方式前世没少从小说里见,却还真没怎么尝试过。如今真来过一次,才知道这精疲力竭的感觉居然也当真会叫人上瘾——身子懒得一动都不想动,大脑便也仿佛跟着放空了似的,将那些纠缠不清的往事,那些梳理不清的情分,都懒洋洋地压在一片叫人舒适的空白之下……
还没回到府门口,听着身后已趋平稳绵长的呼吸,贪狼的眼里便带了些无奈又温暖的笑意。
廉贞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帮着贪狼把熟睡着的主子从马上抱下来。只在脉间一探,就又把人一把扔回了贪狼怀里,自个儿快步朝屋里走去:“得尽快准备药浴,你先抱主子回屋,我叫他们把浴桶抬进去——再来三个人帮我熬药,你回去先别叫他睡,灵犀不守则外邪更易入侵,过了四更天就能烧起来。”
贪狼却像是早有了心理准备似的,点了点头便将那个身量高挑的人轻松抱了起来。快步进了屋子里头去,叫他靠坐在软榻上,又扶住了他的肩膀,放缓了力道轻轻摇了摇:“主子,先醒醒,咱喝了药再睡。”
胤祺其实是醒着的,只是眼皮沉得睁不开,意识也混混沌沌的不愿清明。微蹙了眉顺着他的力道靠稳,低咳了一阵才呢喃道:“不必喝药,原本也是想借引子生一场病的……”
“生病也分大病小病,主子不想亲自出手,只消受个凉、伤个风的也就够了,若是病得再重,八阿哥倒完霉都不知道背后是主子在管事儿,岂不没了震慑的效用?”
贪狼耐着性子温声劝着他,又替他将外头的衣裳解了,换下身上的长衫。望见肩胛、背上那几处淤青时,却还是忍不住微蹙了眉,略一犹豫才又道:“主子下回要发泄,不如跟我们打上一架,跟这样儿其实也是差不多的……”
第131章 蝗灾
“居然还想打我,可真是长本事了。”
胤祺连疲累带着隐隐的发热,说话都带了些鼻音,低咳着毫无威力地瞪了一眼满脸无辜的贪狼,又忍不住轻笑起来:“逗你的——不过就算打也不找你,我又打不过你,你还每次都让着我……”
“主子已经很厉害了,我每回也只敢让那么一小点,再多就真要被主子揍得没脸见人了。”
贪狼笑着温声应了一句,见廉贞指挥着两个人把泛着药香的浴桶抬了进来,便也扶起了迷迷糊糊靠在他身上打瞌睡的胤祺:“主子,泡一会儿,喝了药再歇着,啊。”
“这回又是什么的?告诉廉贞可不准再给我放醋了,整个儿泡得我走到哪儿都是醋味,于大人追着问了我三天是不是吃饺子了……”
自打判定自家七星卫的成长方式仿佛有哪里不对之后,胤祺对廉贞鼓捣出的任何东西都感到十分警惕——大概是当年叫这个主修医道的七星卫做饭做得有点儿太多,好好儿的一个医家传人长成了这个样子,怪不得七师叔每次见他都有点儿不友好。
贪狼怕他站不稳,索性直接把人给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浴桶里头。胤祺小时候被抱来抱去也就罢了,如今再怎么也长到了一米八,身子也不算弱不禁风的级别,居然还能被这么轻松地抱起来,忍不住觉着有些伤自尊,却还是明智的放弃了追着对方掰个腕子的想法——毕竟前世也没少和女主拿反剧本,莫名其妙被抱来抱去的情节也演过几次,每次偷着刷弹幕的时候都能在那几个镜头被各种狼嚎糊上一脸,想来也是挺受观众欢迎的才是。
泡在微烫的水里头,身上些微的不适被暂且掩盖了下去,最后的一丝疲倦也随之消散。胤祺放松地靠在桶壁上,极轻地舒了口气,忽然阖了眸淡淡笑道:“贪狼,我想明白了。”
“什么?”贪狼刚把外人都送出去,闻言下意识应了一声,关了门回身守在浴桶边上,替他把湿透了的里衣脱下来搁在一旁。胤祺折腾这一阵却也有了些精神,正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水里头一朵半开的桔梗,微垂了目光轻笑道:“明白了虽然有些事是注定的,可还有些事儿我依然能去做,还有些结果能试着改变。皇位就那么一个,好好活着的办法却很多。只要他们也能想得明白——有些事,或许就不会再变成它原本的那个样子……要是纠结的再多,反倒是我显得矫情了。”
“主子不是矫情,只是太容易心软罢了。”贪狼温声笑了一句,在水里浸热了双手,有条不紊地替他推行着经脉,“别看如今主子被八阿哥气着了,使足了劲儿想要折腾他一把,可要是回头把八阿哥折腾得惨了,心里头又得犯别扭。”
“你这话说得——我居然还真没法儿反驳……”
胤祺头痛地敲了敲额角,闷着声思索了半晌,却又忽然反应过来些什么,一巴掌拍在水面上:“不对,对付老八不能心软——他跟旁的兄弟都不一样,他胸中藏着的野心不是吃一两次亏就能打散的,你可别忽悠着我就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是是,我一定不忽悠主子。”贪狼忍不住轻笑出声,抹了一把溅了满脸的水,二话不说就把锅稳稳背在了自个儿的身上。胤祺却也不由得摇头失笑,撑着身子趴在浴桶边上,好叫他按的轻松些:“如今看来,这是二哥早就挖下的一个坑,只等着老八跳进来呢……刑部那个尚书大抵已是弃子了,二哥敢这么混不吝地舍得一身剐,老八却不能不爱惜羽毛——我猜着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儿,江南那边求救的信就得给送回来,不必叫人拦着,我倒想看看老八会是个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