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半信半疑地轻笑了一句,却又想起当日那寻常又确叫人食欲大开的那一道土豆闷鹿肉来,笑着摇了摇头,也学着他的样子舀了一大口搁在嘴里。鲤鱼是刚打河里头捞上来的,做出的鱼汤本就鲜美,浇在米饭上头大口吃下去,竟当真有几分叫人欲罢不能的滋味。
“好——倒是有点儿意思。”
康熙兴致盎然地点了点头,又揉了一把身旁这个儿子的脑袋,含笑缓声道:“古人吃饭的规矩一向讲的是泾渭分明不可混淆,饭是饭菜是菜,连吃哪个动哪个的顺序都是有大讲究的。你这般连饭带汤的搅和在一块儿,实在是不成体统,可也确实别有一番滋味——宫里头虽不能时时这般不讲规矩,出来了却也无妨。老二,老四,你们也试试看?”
圣旨说让汤拌饭,于是便有了汤拌饭。胤祺缩了下脖子,看着自家四哥跟太子一脸严肃地往饭里头舀着汤,倒是平白生出了几分心虚来——他记着老这么吃其实也是要伤胃的,前世每次逮着机会拌着汤吃饭,都少不了要被身边儿的人操心地念叨上一通,如今他居然还教自个儿阿玛跟哥哥们学坏,也实在是难免觉着有些个虚得慌。
一边儿哄着自家皇阿玛,一边儿还得留意着边儿上的动静,胤祺操心地轻叹了口气,只觉着这顿饭吃得自个儿现在就已觉着有些个胃疼。
——谁知道这太子较劲儿居然能一直较到了现在?自家皇阿玛显然已经开始被气得放飞自我了,也不顾太子会不会觉着尴尬,只一味跟着他说着闲话儿。边儿上四哥对此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吃一阵儿就捏着筷子端详他一阵,也不说话,就那么想事儿似的静静出神,叫人想不发毛都不行。
继康熙之后,五阿哥也对今次下江南随驾阵容的正确性产生了深刻的质疑跟反思。
好容易吃完了这么一顿饭,胤祺道了一句自个儿吃饱了,逃也似的就想开溜,却被同样倍感煎熬的康熙一把扯了腕子:“你的脾胃弱,吃得这么急未必能克化得了。再坐一刻——九功,给五阿哥上一碗甜汤来。”
“喳。”梁九功忙应了一声,又同情地望了胤祺一步去准备那一碗不等到散席便绝无可能做好的甜汤去了。胤祺悲愤地望着这个每次一到关键时刻就坚决倒戈的梁公公,欲哭无泪地眨了眨眼,终于还是只能认命地坐了回去,继续陪自家皇阿玛一块儿熬着这一场从头尴尬到脚的家宴。
可算是等到太子跟四哥都吃完饭告了退,胤祺也终于暗暗地松了口气,就听着身边儿自家皇阿玛居然也发出了如释重负的轻叹声。梁九功再一次完美地踩着点儿把甜羹端了上来,胤祺道了声谢接过来,似笑非笑地抬眸瞥了他一眼,梁九功立刻缩着脖子摊开一只手正反比划两下,这才叫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小狐狸似的眯起了眼睛,得意地轻笑了一声。
这样的小动作自然没可能瞒得过康熙。望着这两人你来我往地打着哑谜,康熙却也是忍不住的生出了几分好奇,学着梁九功的样子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两下,轻笑着开口道:“你们俩这是比划什么呢,可否叫朕也知道知道?”
“回万岁爷,这意思就是——奴才欠了阿哥一百只兔子了……”
梁九功苦笑着低声回了一句,可怜巴巴地望了这一位惹不起的小祖宗一眼——欠一回人情儿就是十只兔子,简直比高利贷还丧心病狂!
丧心病狂的五阿哥得意地冲着他一抬下巴,转向一旁竟颇有些幸灾乐祸的自家皇阿玛,却是无可奈何地扶额叹了口气道:“皇阿玛,儿子后悔了……您呢?”
“朕也后悔了——早知道宁肯带你大哥出来,也总不至于闹成这个样子。”康熙却也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揉了揉额角轻叹一声,“你那个四哥简直是个闷嘴的葫芦,既不会搭话儿又不会看眼色的,就只知道愣怔着坐在那儿……你若是再不来,朕都打算就这么撂下走人了。”
“四哥性子沉,平日里跟儿子们这些个兄弟里头也是向来话少,想见他个笑模样都得左哄右逗的。您指望他能调和您跟二哥,还不如指望梁公公呢。”
胤祺轻笑着应了一句,却是又暗戳戳地卖了梁九功一把。刚准备伺机溜走的梁公公闻言险些一脚踏空,哭笑不得地转身道:“阿哥,您可就给奴才留上一条活路吧……”
康熙被这两个人引得不由失笑,轻踢了一脚这个越来越滑头的奴才,没好气儿地道:“行了行了——朕跟自个儿的儿子闲搭话儿,你来卖的什么乖?还不快收拾你的东西去!”
“喳。”梁九功忙俯身应了一声,借着自家主子赐下的台阶快步溜出了舱去。胤祺望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了下来,转过身望着康熙轻声道:“皇阿玛,这大雪已下了整整三天了,咱不能不想点儿法子。这天寒地冻的,那些个没房子的灾民指定都得凑在一块儿取暖。虽说冬日无疫病,可万一有个把染了风寒的,只怕要不了两天就能传开,若是没钱买药治病,这风寒可也是能要人的命的……”
“朕这两日也在思量此事,昨儿已叫于成龙派人下去查访去了,只是还没得回报,尚不知具体情形。”
康熙微微颔首,思索着抬手按上这个儿子的肩,又轻轻地拍了两拍,将他搂进怀里轻叹道:“小五儿,这不是咱大清遭的头一回灾,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朕知道你心里头始终挂念着放不下,这是好事儿,你心里头装着朕的江山社稷,装着朕的黎民百姓,朕也觉着欣慰不已——可也不必把自个儿逼得太紧了,几千年都没能解决明白的事儿,不是咱们这一朝一代就能给收拾利索了的……”
“皇阿玛……”
胤祺低声唤了一句,抿了唇微微垂下头,心里头却莫名的觉着难受——旁人自然不可能知晓,他自个儿的心里头却是比谁都清楚的。自己来自后世,前世里也接触过不少现代科技带来的便利,明明穿越剧里头主角都能大展神威利国利民,可轮到他这儿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水灾肆虐,看着百姓遭殃。这种本该为之却偏偏无能为力的情形,实在叫他心里头怎么都难得痛快。
“傻孩子,这世上做不成的事儿多了去了,你得慢慢儿的习惯。”
康熙含笑揉了揉这个儿子的额顶,揽着他坐在了自个儿的腿上,又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在皇宫里头长大,又生了这么一副玲珑剔透的心性,想做的事儿就没做不成过,自然体会不到这求而不得的无奈。人力有时穷,而天命无尽,朕自登基以来,人们都看着朕挥斥方遒,表着朕的文治武功,却又有哪个知道朕心里头藏了多少无奈,多少的求而不得?人定胜天这话儿说的人多了,你说给别人听自然无妨,可你自个儿若是真的信了,却就真有些个犯蠢了……”
“就真都做不成吗?”
胤祺微蹙了眉,仰了头望向自家皇阿玛略显黯淡的笑意。前世的那些个电视剧里是从不会这么说的,成就是成,败就是败,昏君就是乌烟瘴气,明君就是海晏河清。他也不是没演过治理水灾的桥段儿,可那些戏里只会说皇上或是阿哥们白龙鱼服微服私访,惩恶扬善声名远播,却从没讲过这当时的赈济落实之后,百姓又得怎么样儿才能接着活下去。
“早晚能做得成,可都得一步一步的来。”康熙淡淡一笑,眼里忽然又生出隐隐的豪气来,牵了他的手一块儿走到舱门口儿,朝着沿岸的窝棚民居指过去,“小五儿,你看见这些个窝棚了吗?若是没有你当日殚精竭虑,帮着于成龙郭绣参明珠的那一本,现在的两岸只会是一片空空荡荡的白雪,雪下覆着的是灾民的尸骨,雪上踩着的就是那些个搜刮民脂民膏的地方官们。你再看那些炊烟,最热闹的几处就是刚办下的粥厂,若是没有你给朕掐准了的那些个证据,这些粥厂根本就没有米来熬粥,纵是把整个江南省搬空了,也养不活整整四省灾民的命……”
“除开这一层,你提的那个以工代赈的法子,朕听下头的回报也是喜人得很,甚至远超朕起先的预期。你可知道,如今竟已有七成的灾民生计都已有了着落,那些个扬州、苏州的商贾也闻着了味儿,争先恐后的往这些新建的作坊里头投银子,托门路找关系地想要外包这些个作坊。朕着曹寅跟篦头发似的仔细筛着呢,每处作坊里又都有朝廷的官员守着,一年两年内还不怕他们勾结起来耍花招贪墨——只要熬过了今冬,这一口气儿喘过来,咱就能再细细的琢磨出更妥善的法子。”
将这些事儿仔仔细细地理清了,又不紧不慢逐一道出。康熙含笑望着身旁不过还只是个半大孩子的儿子,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已做了这么多的事儿,就莫要再苛责自个儿了——放宽心些,先把自个儿的身子顾好,嗯?”
胤祺也没想到自己原来已不知不觉做了这么多的事儿,怔忡着寻思了半晌,才终于迎上自家皇阿玛眼睛里的关切跟宠溺,浅浅地弯了眉眼,轻轻点了下头。
只不过,终于被领出了死胡同的五阿哥现在还不知道——他那一向好的不灵坏的灵的预感,这一次却是又结结实实的中标了。只不过位置倒是和预期的有些个偏差,这风寒还没在沿岸百姓里头闹出什么动静,倒是先在这龙船上头生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