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朝堂里头的人心惶惶不同,这一宿的昭仁殿,却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温馨景象。
胤祺一回来就跟张廷玉忙活着整理明珠的各项罪证,没日没夜地忙活了好几天,又要跟那有名的铁骨头御史串通好台词儿,学着于世龙的口吻拟那告罪的折子,这阵子却也实在是累得够呛。康熙不放心他的身子,硬给拢到身边儿叫太医来诊了脉,居然还当真查出来了个什么损耗过甚心脉虚疲,于是就这么被无情地扣在了昭仁殿里头,硬生生地给灌下去了一大碗补药。
“一办起事儿来就不要命,也不知你这孩子的轴脾气是随了谁。”
康熙把自个儿这个儿子搂在怀里,半是心疼半是骄傲地点着他的额头,又亲自挑了颗蜜饯塞进他嘴里,又好气又好笑地叱了一句:“成天一喝药就跟朕做着可怜巴巴的样儿,还不是掐准了朕心疼你!”
“是真苦!”
胤祺委屈至极地控诉着那药丧心病狂的味道,只可惜嘴里头还含着个蜜饯,说出的话也是半清不楚的,末了还被自个儿的唾沫给呛得咳个不停。康熙被唬了一跳,忙替他拍着背顺气,又将桌上的茶盏拿了过来,喂着这个不省心的儿子喝了两口:“好了好了,朕也知道它苦——可你身子本就弱,不喝药是要伤根本的,到时候难受的还不是自个儿么?听话,朕叫九功煨着羊奶粥呢,过会儿热热乎乎的喝了再睡上一觉,朕守着你……”
胤祺其实也没多不乐意喝药,往日里那么多的药该喝也就喝了,总不至于喝一碗补药还要闹脾气耍性子。只是被自家阿玛这么耐心地宠着,不知怎么就想要学那半大孩子似的撒娇耍赖。毕竟这样有人耐心宠着惯着的滋味儿,也不知怎么着——莫名就叫人心里又酸又烫得忍不住犯委屈……
紧绷了这么多天的心神总算得以放松,胤祺才歇了没一会儿,就觉着上下眼皮直打架,身子也止不住的发沉,只想不管不顾地好好睡上一觉。康熙耐着性子哄他喝了粥,又亲自拢着他在榻上躺下,扯了条薄毯子仔细地盖好了,这才轻轻抚了抚他的额顶,放缓了声音道:“睡罢,朕守着你……”
胤祺隐约觉着今儿自家皇阿玛简直耐心得有些不大对劲儿,却毕竟是累得狠了,实在懒得多想,挪动着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便不管不顾地沉沉睡去。康熙坐在榻边静静地守了他半晌,忽然放轻动作捏住了他的腕脉,凝神探了许久才轻叹一声,将毯子重新掩好了,放轻步子出了门:“太医怎么说?”
“回主子,太医说……说这肺脉本就与心脉相连,故而肺脉受损的人,心脉也会越来越弱。阿哥前儿又屡次强震心脉,如今已落下了暗伤,切不可再多损耗,必得精心养着才可好转……”
梁九功伏低了身子小声禀着,却觉着连自个儿的心都仿佛被这一段简简单单的话揪紧了似的,怎么想着都难受得喘不上气来——那几日接连着赶路,怎么就没看出半点儿的不对劲儿来呢?明明心脉都带着暗伤了,这么小的孩子,又是怎么能做出那浑若无事般的样子来叫人安心的?
“是朕疏忽了——那日见着小五儿醒来,竟也没再叫太医给他看看……那么小个孩子,无论是用什么手段斗倒了四个身手高绝的刺客,自个儿又怎么会真的没一点儿损伤呢?”
康熙长叹了一声,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又朝着屋子里头那睡得正熟的孩子望了一眼:“小五儿的心事太沉,人都说慧极必伤……朕打他一巴掌,灌他一碗药喝,他都能跟朕叫撞天的屈,像是真委屈得什么似的。可自个儿真受了什么罪,哪儿疼了哪儿难受了,他却从来都不跟朕说一句。朕有几次是真被吓坏了,真怕这孩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就倒在了哪个朕看不着的地方……”
“万岁爷——”梁九功惊慌地看着康熙眼中的水色,紧张地轻声唤了一句。康熙却只是摇了摇头,背转身子抬手拭了眼角的水意,近乎感慨地轻叹了一声:“九功,你说——朕是不是老了?居然也会为了这儿女之事,搅得心里头这般难受……”
“不是万岁爷老了,是万岁爷——真心想要当一个父亲了……”
梁九功俯身应了一句,却又忽然摇了摇头轻声笑道:“奴才斗胆说句该死的浑话——就阿哥这般的性子,哪个做父亲的能不打心眼儿里头稀罕呢?奴才虽然这辈子都没法知道当人家的阿玛是个什么滋味儿,可有时候见了阿哥跟着万岁爷撒娇的模样,竟也觉着直软到了心尖儿上去,也时常忍不住想着——这人家说所谓天伦之乐,大抵也就该是这般的样子了……”
听着他的话,康熙的心情总算好了些许,压低了嗓音笑骂道:“果然是浑话——那是朕的儿子,倒是替你蹭了个眼缘!”
梁九功忙赔着笑不迭认罪,可才说了两句便像是忽然觉出了什么不对似的,面色蓦地一僵,怯懦了两声,眼里便忽然显出些怔忡的惶恐来:“万岁爷,奴才——奴才斗胆说一句万死的话……阿哥这病,倒真像是替人,替人挡了灾似的……”
康熙的目光忽而一凛,压低了声音厉声道:“你胡说个什么!”
“奴才万死!”梁九功慌忙扑跪在地上,却见康熙竟没了下文,犹豫半晌才又一咬牙继续道:“万岁爷不妨想想……阿哥当年救了太皇太后,转头就叫——就掉到了水里头去险些没命。后来救了成德大人一命,可成德大人的毒才刚解了,阿哥就被那尚书房的师傅打了戒尺,那一宿几乎烧得昏厥。往后也是……救下太子的时候险些被伤着,这一回更是落下了暗伤——就仿佛只要阿哥救了一个人,就得替那个人遭一回灾似的……”
康熙的面色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紧盯着梁九功,开口的声音竟已近乎喑哑:“你究竟——想说什么?”
“奴才,奴才听人说——狻猊性情温善,又喜红尘,时常会入尘世替人挡灾。直至缘法耗尽,再重入轮回……”
梁九功的额上已尽是冷汗,支吾了半晌才勉强把这一句话说完,又深深地伏低了身子哑声道:“奴才那时候昏昏沉沉的,曾隐约听那四个神秘刺客唤阿哥作,作——狻猊神殿下,说他不该在这地方多做停留……”
意料中的雷霆震怒迟迟不曾降临,梁九功壮着胆子抬头瞄了一眼,却见康熙的面色竟是苍白得吓人,身子也摇摇欲坠一般。慌忙扑过去扶稳了,开口时已带了惶恐的战栗:“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胡言乱语,您别听这些个浑话!奴才这就掌嘴……”
“不……你说的没错,一切都正是这么个样子——朕怎么就没早点儿想到……”
康熙哑声开口,目光怔怔地落在里屋,忽然一把推开了梁九功,大步走到榻边,目光定定地凝在那孩子熟睡的面庞上。
原来这孩子不是他想要好好的留住,就一定能留得住的——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缘法。这孩子耗着身子,耗着气血,甚至耗着命数来护他安宁,来承这一世的父子之情,等缘法尽了,他就会走的……
强烈的恐惧忽然席卷了康熙的胸口,他舍不得吵醒这个睡得正香的儿子,可他必须得想个法子把这个孩子留住,牢牢地圈在他的身边——再不叫他替别人去挡什么灾,只要他好好的活着。什么狻猊临世,什么佛家护法,他通通都不管,既然红尘留不住缘法,他就一定得想个法子,破了这注定迟早要走到头的命数。
于是,睡了一觉只觉神清气爽疲累全消的胤祺一睁开眼,就对上了康熙眼睛里头近乎偏执狰狞的异样亮芒。尚有些混沌的意识骤然清醒,下意识就狠狠地打了个哆嗦:“皇阿玛……儿子长尾巴了?”
“胤祺。”
康熙一把钳住了这个儿子的双肩,字正腔圆地叫了一声他的学名。胤祺下意识眨了眨眼睛,茫然又忐忑地回望回去,就又听见他家皇阿玛无比正经严肃的声音:“你想娶福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