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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兰陵风流 > 第一九O章 站位

第一九O章 站位

“指使散播伪谶言,谤诬皇族,危害河西安定”——这是一个大罪。

杜筠不认罪也不行,因为有河西赛马会和马球会的四位掌事指证他,说受他指使,印发伪谶言小报——人证物证确凿。

杜筠也不敢不认这个罪,他不认,这个“指使”罪名就会落到他的嫡亲兄长——杜氏家主荆国公杜策的头上:他是遵从家主指令行事的协从犯。与自己的身家前程相比,当然是家主更重要,这个轻重权衡不需要多考虑。

大理寺终审判刑,杜筠夺官去士籍,贬为庶民,入狱徒刑二十年,遇大赦不赦。其子孙两代不得入仕——这一条,是圣人的旨意。

杜筠是杜家这一代承梁支柱之一,这一入狱,就是斩了杜家一臂,等二十年后出来人已经废了,而杜筠长子年二十一就中进士,如今任青州刺史之下的别驾,有望三年后就升刺史,被视为杜家将来可承挑大梁的杰出子弟之一,杜筠次子也是进士出身,才学颖悟,就任高州录事参军,也是前程大好,如今却双双被夺了仕途,连带以后其子也无法入仕,杜筠这一房在官场上便是废了,对杜家嫡支绝对是一个打击,须知哪一家的杰出子弟都不是大萝卜,随便种种就能种出一根来,花了心力培养出来的人才,却被打落下去,还不是一个,能不吐血?!

但这还不算完!

杜筠判罪的第二天,荆国公杜策就在朝上被御史大夫谢迥上章弹劾“家风不正,教弟不严,不堪为百官表率”,紧跟着,又义正词严的举证弹劾杜家贱价强夺民田、民宅,不肖子弟欺男霸女弄出人命案等十几桩不法事,朝堂上一片哗然。

要说哪个世家没点阴私事?下面不出几个不肖子弟?——家族大,分支多,不是那个子弟都能管教到,何况高门世家本就势大权重,那些品德不修的子弟很容易倚仗权势,作威作福,关键是能摆平,不让人闹出来,抑或闹出来,也被人摁平了。但眼下被谢迥这么明晃晃揪出来,就意味着这位御史台总宪、陈郡谢氏的家主对杜氏出手了,那些以前知而不言的“小纠纷”转眼就能翻成大案,在此时成为一记重拳击向杜策。

不得不说,谢迥这个时机抓得太好了!

圣人对伪谶言之事非常震怒,杜策作为家主和长兄,受到杜筠一案“牵连”是必定的,而谢迥在此时加一把火,将杜家摁下去的那些不法事翻出来,就等于给圣人递了一把刀子,刻着国法和道义,让圣人从重发落杜策就成了应当。

圣人利索的接了刀子,大发雷霆,斥责杜策身为长兄如父,教弟不严,纵其谤毁皇族,辜负君恩,而身为家主,又律家不严,纵容子弟欺压百姓,不严惩何以彰显皇室尊严,维护国法之威?尚书令魏重润、门下侍中崔希真、门下左卿邵崇廉等位高权重的大臣也立即补刀,攻击杜策立家不严,持身不正云云。当然,也有为杜策说情的世家大臣,但最多只能以杜策身为家主不知情为由,为其摆脱“纵下”之罪。但身为吏部右卿,这个“不知情”就是大过了,连家里子弟跋扈违法都“不知情”,又怎能当得起吏部右卿之职,监督、考核百官?圣人当殿罢去杜策吏部右卿之职,贬其为黔安道遵州刺史,又从国公降为新野县侯。

谕旨一下,朝野都沸腾了。

按照穆宗朝整顿吏治时定下的规矩,朝廷每对大案、高官的处置,不涉及敏感不能言的,都会令京兆府在四城贴出布告,晓谕京城各坊,这使长安百姓对政事的知晓度和关注度都极高,是以杜筠的判罪公告和杜策的贬官公告一先一后张贴出来,没过两天,长安城上下,从官员到士子到布衣百姓,几乎没有不知道的,顿时议论纷纭,成了京中的大新闻。

对世家来说,降爵是次要的,关键是贬官。爵位只是虚衔,虽然代表着品级地位,但甲姓世家的地位不会因为爵位的削降而有损,相反,官职才是握在手中的实权,何况吏部是六部诸寺监之首,掌官员的考核升降,是职权最重的要害部门,岂是只领爵禄的公爵可比?

再者,杜策贬官的黔安道位于帝国的西南边域,山高林密,路险难行,且地物贫瘠,论帝国最穷的几个道,必有黔安道,有个笑话说“黔安道除了驴,什么都不产”,这个当然夸张,却道出了黔安道的穷。杜策被贬到这里,足见圣人厌憎之心——杜家是彻底失了圣眷了。

坊间百姓谈起杜家都幸灾乐祸的说“杜家这次栽了,栽得比陆氏还惨……”人家陆氏家主好歹没贬到边僻之地任刺史。

按说甲姓世家在民间的声望都很高,这种幸灾乐祸就有些不寻常了。虽然世家不乏巧取豪夺、欺压良民之事,但首尾都收拾得干净,面子上抹得光,恶事很少传扬开去,加上各个世家平时注重做善事,比如修建善堂抚养贫弱及孤儿,每逢荒年雪季搭粥棚济贫民等等,在民间口碑都不错,有威望又有德望,即使偶尔出现背后唾骂世家的,也如大海中的浪花般,很快淹没下去。

但这次显然不同。

杜策的贬官公告贴出来后,坊间立刻有小道消息流传,说杜家做了哪些哪些缺德事,强占田屋,欺男霸女,还闹出了人命,还有消息灵通的说,大理寺都立案调查了,所以才惹得圣人大怒,从重发落荆国公。这些传言说的有鼻子有眼,有名有姓,容不得人不信,杜家的威望就一下落到了底,坊间谈起杜家一点都不同情了,伴随着呸呸的“活该!”声。

“……谁让他们造谣,诬蔑秦国殿下,只是判徒刑,还是圣人仁慈了。”

那些曾经被童谣传的伪谶言迷惑的平民都很愤怒,觉得被杜家愚弄了,虽然判罪公告中说杜筠在河西传谣,没说他是伪造谶言的主谋者,但坊间平民哪管这些,总之自己被愚弄了,谁乐意当傻瓜被人牵着走呢,揪出一个杜筠自然就将愤怒全倾泻在了他头上,反正杜家干了那些欺压良民的事不是好东西。

京兆杜氏累积的声望就这么轰隆隆的垮塌了。

而秦国公主“不吉,当国为灾”的谣言当然就随着杜家声望的垮塌而灰飞烟灭。

随着朝报以及比朝报更快的消息从京中递出,可以想见,各地慑于杜家的前车之鉴,不管之前是认真禁谣的还是敷衍了事的,此时都必须打起百倍精神,想必过不了多久,便会如河西与京中般,童谣伪谶言不会再流传,而京兆杜氏就成了那顶锅的,被百姓黑到底。

长安城中有远见的人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甚至看得更远,他们议论和关注的,当然不是平民议论的层次。

“圣人与梁国公这记组合拳打得妙——真是有默契呀。”门下侍中崔希真“啪”一声飞炮轰掉了中书令的相,“将军!”

裴昶嘿一声,真是老而弥辣,这下棋的风格越老越锐气了。起手飞相吃掉炮,目闪精光接口:“的确妙:疾,猛,狠。真难相信,没有预谋。”

崔希真再落一炮,以士为架,“将军!”抬头眯眼笑,“预谋早就有了,从萧氏子入天策书院起,或许在更早以前——不是吗?”他慢悠悠的话语,浑浊老眼里却闪着灼灼精光,“萧氏已经入局,你们裴氏还在犹豫?楚河汉界,非楚即汉,可没有站中间的。”

裴昶盯着楠木棋盘,欲待飞士,却发现后路已被崔希真的車和马断绝,叹一声道:“我输了。”又捻着胡须摇头,“世事岂如棋盘这般分明?前途太险,太莫测……”锐利眸子直盯崔希真,“你们真的不惧,世间大乱,家族倾覆?”

崔希真笑一笑,又叹一叹,睿智的目光里含着几分无奈,却更多的是洞彻世事的通透,“吾辈汲汲所求者,便是家族昌盛,子子孙孙,世代相传,谁不愿意过太平日子?但人的野心,*……”他伸手向上指一指,“能平息吗?不说咱们上面的老骨头,单说下面有天赋的年轻子弟,他们能甘心吗?就算一时阻止了,咱们能绝得了这个野望?再者说,墨、道、佛三门谋划了这么多年,咱们就算阻止,能彻底灭绝了他们?”

他身子一仰,靠在今年新出的圈椅上,面上露出舒适的表情,长了老人斑的手抚摸着圈椅的椅手,“你看,咱们现在都接受这种踞坐式椅子了,人老了,垂足坐着舒服。那些以前坚持的礼仪,必然要被新的礼仪冲击,有的会存续,有的会改变。世事如‘易’,没有永恒不变的,今日不变,明日总会变;不是主动变,就是被动变。与其被他人冲击改变,不如自己主动迎击,还能掌握先机。”他坐直了身子,已经苍老的身躯给人一种坚韧的感觉,如山崖的百年苍松,经历风雪不倒,已经年老的声音也如苍松般韧劲十足,“咱们,总不能因为怕,就停滞不前,甚至,还要走向封锁闭塞的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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