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一色小厮服的十几人将颜家兄妹围住, 各个绷着脸,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来者不善。
颜书安挪了步子,将自己身边的颜姝挡住,另一旁的颜书宁和颜书宣回过神也立即将其他几个小姑娘护在身边。之后颜书宣挑了眉看向那群人, 声音冷了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当街拦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颜家如今虽不比颜老爷子身居内阁时势盛,但寻常也不会有人敢这样堂而皇之地当街刁难,更何况如今还有颜桁在京?
“王法?本公子不过是想请几位喝杯茶,管那王法什么事?”轻佻的声音响起,拦在颜家兄妹前的几人忽而向两边各撤了两步,一条通道被让出来,一个年轻的华衣公子手里握着扇子迎面走了过来。
章平川生着一双狐狸眼, 眼尾稍稍上挑,嘴角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微笑, 平添三分轻佻与不羁。
此时他合上手里的折扇,微扬起下巴,看向颜书安, 道:“难不成赢了比赛, 夺了头彩, 连茶也不请我喝一杯?”目光划过兄弟三人身后生得袅娜的几个倩影,他稍稍站直了身子, “原还有佳人在, 是本公子唐突了。”
颜书安眉头紧锁, 盯着他,淡淡地道,“章小公子请人喝茶的规矩,颜某不敢恭维。”
“嗳,错了。”章平川狐狸眼半眯,扇子指了指颜书安,又指向自己,道,“是你请我,可不是我请你。”
颜书安道,“改日罢。”
虽不知章平川此刻的用意何在,但顾及身后几个小姑娘,颜书安此时只能耐着性子与这信陵出了名的小纨绔周旋。
然而章平川才不理会他的缓兵之计,“哗”地一下展开折扇晃了几下,对手下的侍从示意,打算强行请人了。
因为章平川素日行事无忌,极其容易得罪人,爱子心切的虞城伯便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些拳脚功夫扎实的随从。这会儿十几人得了指令,立即上前“请”人。
庙会本是熙熙攘攘、人流攒动,一见小纨绔出来拦人惹事,大多数的人为免惹祸上身,早已远远地躲开,因此大街上显得空荡了许多。
颜书安兄弟平日读书之余也曾习武,然而对上经过训练的虞城伯府侍从、兼着要护妹,渐渐地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章平川站在一旁,看着闹哄哄的场景,开了口劝道:“好好的非要动手做什么呢,也不怕伤着你家小娘子?”
这边章平川的话音才落,那一厢颜书安在一人突然抽刀挥过来的攻势下,一不小心就松开了被他护着的颜姝的手,即便他迅速回神,可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颜姝摔向一旁。
“阿姝!”
适才躲闪间,颜书安护着颜姝避到了长街的道旁,而长街恰临着平湖石堤。此时颜姝摔向一旁,整个人似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倒向那长街与石堤之间的沟壑……
帷帽的轻纱被风卷得起起落落,早被吓懵的颜姝瞥到那不深不浅的沟壑,登时闭上了眼。
这一回躲不开了。
失重感袭来的那一瞬,颜姝的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曾经相似的一幕,那时候她也是一样的无助,是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她的腰将她及时地揽了回去。
她依稀记得那时候鼻息间萦绕的淡淡的令人心安的青竹香气,就像现在……
紧闭的一双水眸陡然睁开,颜姝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一片牙色衣襟,那上面绣着精致的祥云暗纹,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扑在了一人的怀里,小脸贴着那人的胸口,帷帽早不知所踪。
苍白的小脸慢慢地染上一层淡粉,小手慌里慌张地撑上那人的胸膛,才要将人推开,就觉得腰间一紧,一下子又扑了过去。
伴着有力的心跳声传来的是并不陌生的低沉声音,令颜姝松了口气。
“别动。”
常信刚刚赶过来就看到自家大人抱着人家小姑娘不放的一幕,整个人当场就愣住了。
大人你这手不是只握笔和玉笛的吗,怎么这会儿揽着人家颜姑娘的腰就不撒手了呢?
他傻杵在原地,正犯着嘀咕,就被突然横过来的一道冷厉的目光惊得回了神,顺着温羡的目光,常信疑惑地扭头,一下就看到方才落到地方的白色帷帽。
常信回头看了一眼扑在自家大人怀里的小姑娘,见她被自家大人护得严严实实,连侧脸都瞥不到,登时就领会了方才自家大人那个目光的意思。
动作迅速地拾起帷帽呈到温羡跟前,等他接了过去,常信才转身去帮颜家的三位公子解解围。
温羡缓缓地收了手上的力道,轻轻地扶着怀里的小姑娘站直了身子,见她臻首低垂,小巧可爱的一双玉耳通红,薄唇不由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小姑娘局促不安,他并不再开口,将手里的帷帽亲自戴在她的头上,修长的手指勾着细白的系带回旋扣绕,灵活地打了个结。
“站在这儿别动,不会有事的。”
那青竹的香气淡了一些,可颜姝脸上蒸腾的热气却散不去,她抬起头,看见那道颀长的身影正走向方才拦路的那人,小手不由轻轻地握起。
章平川根本没有注意到方才颜姝被摔出去,此刻他正在不住地嘀咕,“不就喝杯茶嘛,非要动手做什么呢。”
突然他的肩膀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怔了一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
“这么想喝茶?”
章平川一回头就看到一张冷若冰霜的俊脸,下意识地怂了一下,“温,温大人……”
章平川不怵自家老子娘,不怕强权富贵,唯独对与自己年岁相仿的温羡存着三分敬畏,不为别的,只因为曾经在温羡的手上栽过跟头、吃过亏。
那大约是三年前的旧事,小纨绔章平川当街纵马,险些马失前蹄踏死七岁幼童,被人告到衙门,彼时还不是吏部尚书的温羡恰是接了诉状的京兆尹,他没有按照律例杖刑、□□章平川,反而是将人带到了城外,命衙役牵了一匹尚未驯服的烈马,将章平川推了上去。那一日,章平川死死地扒着烈马的脖子,被烈马驮着狂奔了一天,一条小命险些都葬送了出去。
温羡是信陵城里第一个出手动他的官吏,事后章平川自然想要算账,可惜每一次都栽了,其中有一次他暗放蝎子进温羡居室被逮了个正着,竟差点儿被灌着生吞蝎子,吓得他连续半月噩梦连连,再也不敢招惹温羡,甚至直到现在见着了温羡,还会想起当初温羡一脸和润笑意地吩咐人给他灌蝎子的画面。
“看来你的确是想喝茶,不如我请你,嗯?”温羡淡淡地说。
温羡的茶能喝吗?
章平川立即赔笑摆手,“不用不用。”说着立即反应过来,冲着还在动手的侍从喝了一声,“都给我住手!我叫你们请人,有叫你们动手吗?一群蠢货!”
侍从们尴尬地退开,心道,小公子你刚刚看热闹看得那么开心,这会儿变脸倒快。
颜家三兄弟身上虽然有些狼狈,但是都没有受伤,毕竟那些侍从也是有些头脑的,哪里敢真的伤人,用的不过都是些假把式罢了。
颜书安兄弟顾不得整理身上的衣衫,连忙去安抚被吓得不轻的颜妙、颜嫣和小颜娇,见她三人无恙,又见颜姝好端端地站在不远处,一同松了一口气后,便记起了始作俑者。
对于章平川,他们自然不陌生,旧日只以为他是个行径无忌的纨绔子弟,若说多坏倒未必,可今日这么一遭,可算是把本来就没有多少的好感消磨得一干二净。
颜三公子颜书宣更是怒气腾腾地冲到了章平川跟前,方才因为抽不开身,这会儿得了机会,一记重拳便直直地挥向章平川。
拳头奔着脸来,章平川不是个傻子,自然要躲,可还没来得及动就被身后人按住,硬生生挨下这一拳。
颜书宣收起一贯的笑吟吟,骂道:“吓坏了我妹妹,我叫你这辈子都当不了男人!”
他不做要人命的事,只做让人自己不要命的事。
章平川抹去嘴角的血迹,“嘁”了一声,听见颜书宣这一句,竟吓得倒退半步,下意识想去护住某处。
他本来不过就是因为龙舟赛上被颜家兄弟超了过去错失彩头而心里不爽,才想着当街挡住他们吓唬吓唬一下,找回一些威风,他也没想伤人,哪里知道颜家兄弟身边的女眷胆子会那么小,这么点儿小阵仗就被吓到了。
目光逡巡四顾,章平川看到那几个似乎被吓得不轻的小姑娘,也觉得自己方才过分了,加上旁边有个不说话的温羡镇着,他便收了折扇,打算道歉。
大丈夫能屈能伸。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到一个含着怒气、俏生生的声音响起。
“他本来就不是个男人,输不起。”
说话的人是颜妙,即便经历方才那一番乱事,她也还勉强维持了镇定,看着被吓得不轻的颜嫣和颜娇,想起差点儿出了事的颜姝,她气呼呼地隔着帷帽瞪着那脸颊已经迅速肿起来的章平川。
颜妙本来就是吃不得外人亏的性子,此时若不是有颜书宁和颜书安挡在身前,她可能会直接冲过去踹人了。
章平川被骂了,还是最伤男人的话,可他却一反常态没有跳脚。
不是因为被一旁的温羡震慑住了,而是因为这个声音让他愣住了。
先前躲开的百姓开始渐渐地围了过来,顾及几个小姑娘,颜书安暂时不想与章平川计较纠缠将事情闹大,便缓缓地开了口,“章小公子今日之举,颜某记下了。”
说完,他转而看向温羡,拱手道:“温兄今日的援手之恩,改日定当登门拜谢。”
看得出颜书安此时息事宁人的用意,温羡淡淡颔首,启唇道:“此处交与我。”
颜书安报之以感激一笑,招呼了颜书宣,便领着四个小姑娘准备离开。
这一次没有人敢阻拦了,章平川亦是跟蔫了一般。
颜姝走了几步,忍不住顿住,侧过身子回头看向那如青竹挺拔的身影,见那人微勾着唇角露出一丝笑,连忙低头扭身紧紧地跟在颜书安的身畔离开。
小姑娘纤细的身影渐渐地隐于人群中,温羡嘴角的笑容敛去,目光凉凉地落在章平川身上,见他还在犹自发怔,便皱起了眉头。
“温大人,你知道方才骂我的那个小丫头是谁吗?”即便迎着温羡迫人的目光,章平川这一句也问得十分利索,然而很快他又自顾自地道,“哦,她是颜家那几个的妹妹,完了……”
他念念叨叨,温羡不耐其烦,“章平川。”
淡淡的没有半分情绪的声音将章平川从自己的思绪里拉了回来,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日好像一不小心又一次栽在了温羡的手里,当场就垮了脸,语气颓丧,颇有几分破罐破摔的意味,“随你处置好了。”
温羡轻呵了一声,转身离开。
明明方才看起来还很生气的一个人,突然就这样走了?章平川显然有些回不过神了。
“逆子!”
一声怒喝从背后传来,章平川后脊汗毛直竖。
他老爹爱子心切没错,可今儿出门却特意耳提面命不许他惹事,这会儿被逮个正着,章平川直觉没好事了。
虞城伯早知幼子纨绔,竟不料他还能干出当街拦人的事,而且拦的还是风头正好的武安侯的家人,这不是在得罪人吗?
而且他方才远远地瞧着这逆子还把那朝中的“玉面判官”给招惹了。
虞城伯觉得实在不能再放养这个儿子了,当场让人把章平川拿绳子绑了,决心要好好整治一下惹是生非的逆子。
“借虞城伯的手收拾他儿子真能靠得住?”
温羡才回到席上,黎煊便笑着问了一句。
越过临街的窗口望去,恰好能看见虞城伯扭绑章平川的一幕,这也是温羡适才能够恰好救下颜姝的缘故所在了。
温羡转了转手里的酒杯,收回了视线,“自然靠不住。”
虞城伯长子早夭,到了中年才得这个幼子,自是宠溺非常,这一回纵使动怒,不过小惩大诫,哪里能扭得回章平川的性子?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这章平川有可取之处?”黎煊觉冷眼瞧着这个家伙倒觉得他是个头脑拎不清的。
除非穷凶恶极,不然是人都有一丁半点可取的地方。温羡一直都认为,章平川虽然游手好闲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但是单冲着他知道拿银子去救济人,说明他本性不是坏人,只不过是缺乏磨炼管教,被虞城伯教养废了罢了。
黎煊看着温羡垂眸若有所思的模样,忽然笑了一声,似是轻叹般开口道:“不过今日他动了不该动的人,踢到你这块铁板,怕是日后该有些苦头吃了。”见温羡的目光突然横了过来,黎煊笑意不减,“时慕,原来铁树也有开花的时候,本王原以为你是个不会动心的人。”
他与温羡是打小一起玩到大的交情,自然知道在十年前的变故发生以后,温羡的性子几乎已经冷清到了这天下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在他心上掀起波澜。然而方才他看见那女子摔出去时却破天荒地慌了,甚至连隐藏功夫都顾不得。
温羡哂笑一声,语气波澜不惊,“天下哪有不动凡心之人。”
一句话坦然默认了黎煊的猜测,反而令黎煊有些意外了,“着实有些出人意料了。”想起方才惊鸿一瞥,黎煊摇了摇头,没料到温羡喜欢的竟是那种弱质纤纤的小姑娘。“这姑娘瞧上去身子羸弱,想来是深居简出的,怎的就被你看上了?”
此时此刻的衡阳王殿下哪里还有一贯的矜贵,脸上的笑容怎么看都有些许的促狭。
然而,纵使他再如何好奇,这一次温羡却并不接话。
半晌,黎煊端着酒杯,闲闲挑眉,看着垂了眼帘抿酒的温羡,似是无奈地勾了勾嘴角,算是知道他并不想提,便也就此揭了过去。
酒过三巡,宫中传信,云惠帝召衡阳王殿下进宫,黎煊有些惋惜地看了几眼桌上的美酒,到底离去,只留下温羡对着三壶两盏清酒独坐。
美酒于万俟燮和衡阳王黎煊而言或许是不可割舍的一点心头好,于温羡不过是闲时偶品,只今日他却提着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酒入喉,一丝丝辛辣仿若滑入了心头,纠缠得旧昔被掩下的思绪一点一点被勾起,连着那抹纤细羸弱的身影一同涌了出来。
温羡记得,他第一次见颜姝,不是在白水镇的街头,亦不是在春水推浪的夜江上,而是三年前,在平州。
三年前平州的初冬料峭凛寒,纷纷扬扬的白雪在冬月初便覆盖了整座平州城。温羡旅经平州,因大雪封路而借居于平州启安寺,在那里遇见了不过十岁光景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