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笙箫一曲伤别离【上】
天空是沉闷的暗灰色,白雪纷飞,黑云沉沉。
空气里仿佛有种令人窒息的力量似的。
这是苏杭最繁华的一处街道,道旁皆是商铺货摊,只可惜卖没了往日的热闹,行人们神色匆匆,显然不愿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过多停留于室外。
道旁有家装潢华贵的酒楼,檀木的招牌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凤来酒楼。
这是苏杭最大最有名气的酒楼。
顾桓拈着支白玉酒杯,静静地立在窗前,视线停留在街道之上,神情淡漠,看不出情绪。
在他身后,另一个中年男子一袭华服,小腹微凸,赫赫然是此地的府尹赵成。
此刻,赵成正诚惶诚恐地朝顾桓解释着什么,窗前那一身白色衣衫被风带起,微微起伏着,晃动了赵成的眼,也叫他心下更加忐忑。
顾桓面对窗外,看似平静得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但眼神却渐渐地眯了起来,因为赵成的汇报,宽大衣袍里的拳头也渐渐握了起来。
而身后的人还在继续说,“……皇上前几日下令严厉打击私盐,而属下接到圣旨,又有钦差大臣亲自督促,实在是不敢不从,更不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所以不得已将王爷布下的人马给抓了一部分回去交差……属下恳请王爷看在属下一家上上下下七十三口人的份上,对属下从轻处理,属下也是情之所迫、逼不得已……”
从轻处理?
顾桓的唇角似乎轻轻地扬了起来,眼里嘲讽毕露。
若是他的大计因此耽搁,或者受到哪怕半点影响,这个窝囊废全家七十三口都不要想安度余生!
而就在这时,大街上忽然发生了一个不小的骚动,原因是一个小乞丐从老字号包子店里偷了两只包子,穷凶极恶的伙计很快追上了气力全无的小乞丐,对着他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沉闷的气氛被骤然打破,行人也纷纷驻足观看。
只见那小乞丐大约十岁左右的样子,身材矮小,蓬头垢面,这么严寒的天气里只穿着两件薄薄的衣衫,而因为那衣衫破破烂烂的,好些肌肤还暴露在外,青一团紫一团的,显然被冻得厉害。
伙计一把拽住他瘦骨嶙峋的胳膊,一边朝地上啐了口,喊了声晦气,一边朝着他就是一个耳光,“混账东西!老子的东西你也敢偷?也不擦亮眼睛看看招牌,就你这样子也配吃我们的包子?”
那小乞丐显然是怕伙计把手里的包子抢回去,当下也不顾这一耳光打得他头晕眼花,径直把包子往嘴里塞。
滚烫的油汁在口中蔓延开来,烫得他眼泪都出来了,可他狼吞虎咽着,因为哪怕口中疼得厉害,叫嚣的胃也已经难以忍受长达三日的饥饿了。
明明是这样瘦小一个孩子,却这样执着地把两个包子都塞进了口中,艰难地咀嚼着。
他只是想活下去。
活下去。
那伙计被他的举动触怒了,满街的人都看见自己抓住了他,可他居然就这么当着自己的面把赃物给吞了下去,这叫自己的面子往哪里搁?
还有,一个包子五文钱,试问这两只包子的钱谁来出?
想到这里,伙计怒火中烧,因为他知道,抠门的老板娘一定会在他那少得可怜的工钱里扣掉这两只包子的钱!
可怜的小乞丐还在努力地吞咽着口中的食物,冷不丁背上受到一记重拳,当下猛地跪了下去,口中残余的食物也尽数吐了出来。
而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背后的人拎起他的衣领,开始拳打脚踢,一下比一下重,每一下都像是要把他瘦小的身躯打散架一般。
周遭的人群喧哗起来,有人叫好,有人拍手,有妇孺觉得他太可怜,却又碍于伙计的穷凶极恶而不敢出声。
那小乞丐只能无力地匍匐在地,像头呜咽的小兽一般浑身颤抖,死死地护着自己的腹部,用还算坚硬的背去顶下一切痛击。
他只是想活下去,有口饭吃……
那具瘦小的身躯承受着非同寻常的拳打脚踢,而那伙计似是终于打累了,也觉得无趣了,当下吐了口吐沫星子,骂骂咧咧地把他扔在那儿,转身走了。
人群渐渐地散去,那小乞丐好似已经被打得站不起来,在原地趴了很久,终于缓缓地动了动,像只奄奄一息的小兽,就这样一点一点挪回了墙角。
他努力缩在那儿,却抬头望着天,从顾桓的角度恰好能看到他的眼睛,那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似藏满了不甘心,无可奈何,却又努力地苟延残喘着,因为他不想死,因为他想活下去。
顾桓的心脏忽然停滞了片刻,身后赵成的说话声似乎也消失了,满世界只剩下那双眼睛。
那是和曾经与皇位失之交臂的他一模一样的眼神,困兽之斗,绝望却又怀抱希望。
后来,他已然无心再听赵成的解释,将那白玉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面无表情地踏出了房门。
一行随从等在大厅里,见他从二楼下来,跟上了他的脚步,出门,牵马,翻身而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沿着大街骑行而去,可为首的顾桓却在路过街角之时,猛地一勒缰绳,停在了原地。身后的随从们赶紧也停下马,不明就里地看着主子。
翻身下马,衣袍翻飞。
顾桓一步一步来到角落里毫无存在感的那个小乞丐面前,看着他瑟瑟发抖的模样,忽地蹲□去。
“跟我走。”
不是询问,也不是命令,就是一句普普通通的陈述句,好似在对他说,“今日天气不错。”
那小乞丐怔了怔,直勾勾地盯着他,好似想要看清他的意图。
顾桓从腰畔扯下令牌给他看,淡淡地解释道,“我是淮相王。”
自负而又非常有力的一句话。
原来他就是当今皇帝的手足,位高权重的淮相王。
小乞丐的眼眸动了动,似乎在询问他,为何要自己跟他走。
顾桓只是微微一笑,脱□上的披风搭在他身上,“看你顺眼,就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个理由你满意吗?”
……当然不满意。
他定定地望着那张清隽容颜上的浅浅笑意,感受着披风传来的淡淡暖意,心下却动了动。
这个人脸上的笑容似是早春枝头的绿芽,又似是五月清晨的湖水,充满了人世间最美丽的景致。
理由很牵强,可是笑容很有力。
他察觉到自己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把手放进了顾桓朝他伸出的手掌里,那只手纤细修长,白皙润泽,与自己脏兮兮的小手完全不同。
可是他不嫌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