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答答”的水声断断续续地响起,在阴暗狭隘的狱中荡成一片,仿佛颤抖着的涟漪。
如此潮湿的地方,没有人知道这水声究竟从哪里传来。
再除去隐隐约约的呼吸声,剩下的,便是一片沉寂。
然而,这沉寂随即便被打破。
“嘎吱——”
厚重的大门蓦然推开,发出一声腐朽的呻吟。
昏暗的光亮照了进来,久惯了黑暗的犯人们不由眯起了眼睛,看向大门处。
只见一个蓝袍青年出现在大门口处,借着些许微光粗观之下,其身材匀称,相貌堂堂,眉宇之间文质彬彬,只是却衣冠凌乱,神色狼狈,面上满是失落沮丧之色。
“进去!”一声轻喝传来。
这蓝袍青年身子一个趔趄,蹬蹬地向前几步,身形摇晃,险些摔倒。而他这一动,手脚处顿时传来“哗棱棱”的声响。
众犯人定睛看去,却见他手脚俱都戴着镣铐,随走随响,处处都是拘束,倒和自己一般无二,当下纷纷嗤笑:“又是个犯了杀头的。”
“瞧他那一身打扮,似还是个书生呢……”
沈度定住身形,面色阴沉,暗含着怒意甩了甩脚上的镣铐,随即转身看去。
只见两个狱卒站在门口,挑着眉毛,横抱两臂,脸上满是倨傲之色,正甚不屑地看着他。
其中一个狱卒几步走到了一间牢房门前,顺手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将牢门打开。
“哗啦”一声,铁锁滑落,正被狱卒用手持着。
“自己进去吧。难不成还要爷请你?”他转过身瞥了沈度一眼。
沈度一叹,无奈地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拖着手脚上的镣铐进了那间牢房。
只听“砰”的一声,狱卒重重地一甩牢门,然后再度锁上。
待两名狱卒离开,沈度徐徐走了几步,抬眼打量起来四周。
只见整座牢狱颇为狭小,昏暗之中,估摸着只有十几间牢房。每间牢房都有两三个犯人,大多或躺或卧在角落里的干草上。
说是干草,但在这等潮湿阴暗之地,却也大多湿黏。
腐臭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也不知藏了多少屎尿,匿了多少死老鼠,乍闻之下几欲作呕。
“原来这就是死牢。”沈度暗暗想着,面上拧着眉,心中情绪颇有些复杂。
“那书生,你是犯了什么罪进来的?”一个淡漠的声音传来。
这人说话甚为随意,语气淡然冷漠,又隐约夹着些许戏谑,浑不似一个死囚该有的作态。
沈度闻声,转头看去。
只见此间牢房的一个角落处,赫然铺着一层干草,上面正坐着个黑衣男子。
此人剑眉横直,目光犀利,三十岁左右,着一身黑衣轻装,看上去颇为紧致,身上隐有煞气,一身打扮在这牢房中显得甚为怪异,倒像是个江湖豪侠一般。
这间牢房,除了沈度,也便只有这黑衣男子,再无他人。
沈度也未多想,便说道:“科举场上冒犯了朝廷。”
“呦,还有这等罪过?”另一间牢房中传来一道诧异的声音。
又有犯人跟着说道:“嘿嘿,读书人花花事儿不少……”
“冒犯了朝廷?”这却是那黑衣男子冷声说道,“这狗屁朝廷还用得着冒犯?”
“自二十年前武安君一死,那老皇帝行事便愈发难以捉摸,杀了不知多少忠良,举国上下乌烟瘴气。只留下了个烂摊子给如今这小皇帝。”他接着说道,“这天下不久便要大乱了。”
此言一出,犯人们不由议论纷纷,有的大骂朝廷,有的大骂奸臣,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唯有那个黑衣男子复又沉默,静静地盘坐着,两手放在腿上。
这里的犯人最轻都是要砍头的,是以说起话来也大多无所顾忌,加之时局颇为混乱,便是狱卒们听了也懒得去管。
听着死囚的抱怨,沈度寻了个角落,随即一屁股坐到干草上面,心中思绪万千。
想他年方弱冠,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却锒铛入狱,只待秋后问斩。他心下悔恨,暗道不该违背师父遗训。
按其师父的说法,沈度本是一路边弃婴。他师父老无所依,遂将之收留抚养。
沈度的师父性格孤僻,居所偏隘,亦不与人来往。整日一副病殃殃的模样,没完没了地咳嗽,须发斑白,胡子拉碴,背驼得厉害。
说起来,沈度身长七尺有四,也算是颇高之人。然而其师父却常常嫌他身短,每每嗤之以鼻。不过倒也可以理解,毕竟那老家伙驼着背也跟沈度一般高,实在难以想象他年轻之时是何等模样。
师父说自己无名无姓,让沈度姓沈只不过是因为他敬仰武安君沈北望罢了。沈北望英雄无双,世人莫不敬仰,这也不算什么太过稀奇的事。而以师徒相称,则全是因为他那一套“生不如养,养不如教”的骇俗言论。
老家伙学识渊博,自诩独步天下,便是古之圣贤也大多不放在眼里。是以每每教授沈度,都是信手拈来,脱口而出。其中不乏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论,有悖于朝廷教化。
只是沈度觉得,师父那些大逆的言论句句在理,无懈可击,相比之下,那些圣贤的论调反倒是漏洞百出,不堪一击。
正因如此,师父病终之前便反复告诫他,让他莫要去参加科举,否则必有大祸临头。
沈度当时自是满口答应了。只是身为读书人,不走科举又哪来什么出路。过了没几年,他便难以自持,终究还是走上了科考的道路。
他自恃才高八斗,科举中第还不是手到擒来。谁料答卷之时,洋洋洒洒千字过去,稍有不慎便写出了心中所想,将圣人教化贬得一文不值,而写得正尽兴的沈度恍若未觉,还当了回第一个交卷之人。
本来若是沈度才思拙劣,判卷的考官只看开头便随手丢掉,也无甚大事。可他那文章偏偏写得极为精彩,令考官拍案叫绝,逐字看得甚是用心,如此反倒出了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