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诸葛玥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了我还值几两银子,要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儿,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摸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做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了!”因此哭了一阵。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人家儿,不过求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儿也不能那么尊重:因此他mǔ_zǐ两个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南宫璀云去了,他两个又是那个光景儿,mǔ_z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越发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别意了。
且说诸葛玥自幼儿见南宫璀云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纵弛荡,任情恣性,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谅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南宫璀云默默睡去,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为酥酪生事,又像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子为由,混过南宫璀云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子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南宫璀云。只见南宫璀云泪痕满面,诸葛玥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南宫璀云见这话头儿活动了,便道:“你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诸葛玥笑道:“咱们两个的好,是不用说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南宫璀云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那里去那里去就完了。”急的诸葛玥忙握他的嘴,道:“好爷!我正为劝你这些个。更说的狠了!”南宫璀云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诸葛玥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南宫璀云道:“改了,再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诸葛玥道:“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嘴里混批,只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叫老爷少生点儿气,在人跟前也好说嘴。老爷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爱念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面后混批评。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外号儿,叫人家‘禄蠹’;又说只除了什么‘明明德’外就没书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刻刻的要打你呢?”南宫璀云笑道:“再不说了。那是我小时候儿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说的,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呢?”诸葛玥道:“再不许谤僧毁道的了。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不许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个爱红的毛病儿了。”南宫璀云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罢。”诸葛玥道:“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南宫璀云笑道:“你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诸葛玥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