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面着实挺奇怪的。纳兰峥没想过有一日会与卫洵这般和气相处。
不过他似乎并不饿,反是料理她的多,沉默良久后道:“我不欲害湛明珩是真,叫你跟我走却也是真。阿峥,算上挟持你那一次,这是我第三回问你了,恐怕也是最后一回。眼下你我二人心平气和的,你莫不如好好想想清楚了再答。你以为方才湛明珩为何放你出来与我独处?这肉送回洞里一样能吃。他恐怕也是想叫我说服你,好让你随我离开了的。”
纳兰峥手中动作一顿。
卫洵则继续缓缓道:“我叫你跟我走,并非强迫你做什么,仅仅想让你回京过舒坦日子,而非像这般亡命天涯,风餐露宿的罢了。即便回京后你无法恢复身份,无法活在日头下,也总好过如今。我有把握在湛远邺眼皮子底下护好你。”
纳兰峥默了默道:“但凡湛明珩活着,湛远邺便不会罢休。而但凡我活着,他必得想方设法地抓我,以此掣肘湛明珩……我回京岂不等同送上了门去?卫洵,你掳过我,我如何相信你能护好我。退一万步讲,你便当真将我藏得严严实实,可那暗无天日,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叫舒坦吗?”
她笑着叹口气:“你不总觉得我与你谈利益,讲道理吗?那便不说上边这些虚的了。我不肯跟你走,说白了就是因为我喜欢湛明珩。他不是太孙了也没关系,此后风餐露宿,吃了上顿没下顿也没关系。这辈子他生我生,他死我死,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第74章 假死
纳兰峥的抉择, 卫洵未必能多懂得。
她几乎是与他全然相反的性子。起头湛明珩逼她嫁,她百般不依千般不愿,一个劲地瞻前顾后左思右想,岂料卓乙琅入了趟京,叫她知了他危机四伏的处境, 她便自个儿送上了门去, 此后竟是一腔的无怨无悔, 十头牛也拉不回了。
如此锦上添花得来回考虑, 雪中送炭却毫不犹豫的行事,或者在卫洵看来,不叫喜欢,叫傻。
冰天雪窑的光景, 她的衣摆残缺了好几处, 鞋面也沾了血污, 看起来颇为狼狈,但那张面容却干净得一如此刻粉妆玉砌的天地。
战火非但未将她磋磨得不堪,反叫她愈发光鲜亮丽。眉目口齿, 般般入画,举手投足间更添了几分岁月沉淀积攒的气韵。
卫洵着实不愿承认,她比从前更叫他移不开眼了。
但半晌后, 他却道:“你既如此抉择,我亦不勉强。从前的事是我糊涂,我会娶个比你好看的来,叫湛明珩瞧瞧的。”
纳兰峥闻言不免笑出声:“那不成, 你与他一见便掐,处处要争,到时他若为此输给了你,回头嫌我可怎生是好。”
他亦朗声一笑:“那你来寻我便是,我也不在意多房妾室。”
“盘算得倒是挺美。”纳兰峥笑了笑,不说话了,专心致志吃兔肉。
两人吃完便回了山洞,一眼瞧见湛明珩面向山壁侧身躺在一张简置的席铺上,似乎睡沉了。纳兰峥方才放轻了步子,就听卫洵拆台道:“别装了,墙角也听完了,起来谈正事。”
湛明珩气得当即蹿起,完了似乎动作太大牵扯了伤处,难忍地皱了一下眉头。纳兰峥只好哭笑不得地去扶他。
这俩人实在太爱较劲了。如今都在同一条船上了,真不知还有什么好较的。
卫洵自顾自在一旁坐了,毕竟是他金尊玉贵的皇太孙说睡就睡的地方,他也不嫌脏了。之后便说起外边的情形:“湛允替你出城整束jūn_duì,归途遭遇了叛军,因而未能及时赶回城中,亏得突围时尚未太晚,你逃离贵阳不久他便带兵赶至了。我与他随手打了一场,戏做得不错,想来湛远邺不会起疑。”
谈及正事,湛明珩也跟着正色起来:“城中百姓死伤如何?”
“现下已退兵了,死伤约莫二至三成。这个你先不必管了,你该担心的是你硕皇叔。湛远邺将他活生生倒吊在了城门口,以狄人姿态假称,倘使你再不现身,便要砍了他的脑袋。”他说罢顿了顿,“我动身出城‘追杀’你时,湛允尚且留在那里想法子救人,但为免夜长梦多,湛远邺恐怕不会留与他那个时辰,况且他那支jūn_duì兵力所剩无几,你手底下的亲卫也差不多被清干净了,他孤身一人约莫成不了事。”
湛明珩闻言点点头,并无意外之色。他这个硕皇叔实则也非良善,但毕竟形势如此,他不得不救。因而此前领兵出关,直捣敌营,将被俘的人给带了回来。只是彼时贵阳危急,他为免屡屡陷入被动,不得不亲身深入狄境,以老王之死牵制卓乙琅,无奈只得派亲卫护送皇叔回京。
可湛远贺已然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那等情形下几乎毫无抵抗之力,给湛远邺钻了空劫走的确不无可能。他人在狄境四面楚歌,可谓焦头烂额,实在分-身乏术,便是预料到了也阻止不能。
卫洵继续道:“硕王爷已断了双臂,皇位自是不必思量,恐怕本就了无生趣,前头苟且活着都算他心性坚毅,后来归京途中再被掳走,约莫也猜得了这位二哥的意图,更欲一死了之。只是湛远邺哪里肯叫他死得这般毫无价值,便日日给他喂阿芙蓉,静其神志,令其成瘾,再辅之以毒物,叫他每每动了念头便生出幻象,求死不能。论起心狠,可无人较得及你这位豫皇叔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他既已知你逃离贵阳,便非是以此逼你现身,而恰恰晓得你无法现身,才要将这场戏做给天下人看。一旦硕王爷人头落地,你便成了大穆的逃兵,为自保抛全城百姓于脑后,置国之功臣、皇室血脉于罔顾。无人听得见你的辩解,也无人听得见贵阳百姓的呼声。废你的诏书已拟好了,就等硕王爷被害的消息传回京城……你对此可有一二想法?倘使预备去城门救人,我可以支援湛允,只是如此一来,恐怕不可避免得暴露我如今的立场。”
湛明珩想了想,道:“你的身份废在此处不值当,不必冒险救人了,替我通知湛允,叫他也莫再白费气力。”
卫洵明白了他话中意思,叫了个手下速回贵阳送信,再道:“朝中官员如今多心向湛远邺,等同是瞎了聋了,你便救得了硕王爷也未必挽回几分。我亦不赞成如此计划。你能想开,做好被废的打算便是最好的。”
他默了默,半晌才说:“我无所谓从头来过,只是忧心皇祖父罢了。”
纳兰峥闻言不免心内一紧。湛远邺此前不伤昭盛帝性命,多是顾忌湛明珩继承大统的身份,如今没了这一层,或可丧尽天良不择手段了。
她忍不住握了湛明珩的手,像是要宽慰他,却被他反手包裹了起来。
卫洵瞥一眼两人交握的手,很快移开了目光:“我正要与你说这个。以我这些时日近湛远邺身侧的了解,此人行事谨慎且苛求完美,若在你被废后即刻假造圣旨,甚至谋害陛下,必将被疑得位不正,惹上篡位之嫌。落了如此话柄,他这些年来苦心蛰伏,费心作戏的意义便没有了,甚至给了你手底下的朝臣替你翻身的可能。他若真要将皇室清洗干净,不必这般迂回,因而据我猜测,他暂且不会威胁陛下性命,应当继续以监国代政的无害姿态现身众人之前,起码得等时机成熟,彻底站稳脚跟为止。”
湛明珩点点头:“你对皇祖父病情可有了解一二?”
卫洵摇摇头:“湛远邺未有信任我至那般境地,不会允许我面圣,甚至家姐也被困于后宫,因而消息全无。不过你离京后恰逢秋燥时节,陛下的咳疾的确犯过,我所知仅仅如此。如今宫中之事自有秦阁老等人替你瞧着,你既鞭长莫及,倒不如先且管好自己,陛下可比你安全多了。湛远邺要做便做得彻底,光是废了你哪够,待诏书颁布,很快便要再来斩草除根,给你安个畏罪潜逃,不幸丧命的终局。到时,你的尸骨连皇陵也进不去。”
卫洵的话说得不好听,却无疑是对的。
他想了想继续道:“照我看,如今朝中局势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挽回,倘使你成日东躲西藏,哪怕运道好不死,也必然无力回京与那些贼子周旋。为求安稳,只有一个法子……置之死地而后生。”
湛明珩立刻抬起眼来:“行不通。”
纳兰峥被二人风风火火的思路搅懵了,见他们停下来不讲了,才插了句嘴问卫洵:“你所指莫不是假死?”
卫洵点点头。
湛明珩却道:“湛远邺必然不见尸体不罢休,但他对我太了解了。”
纳兰峥闻言下意识往他腰腹瞧了一眼。的确是行不通的。他腰腹的胎记自打出世便有,左肩陈年的伤疤亦不能够匆忙作伪,随手拣具尸体来,哪怕吻合了身形,毁去了容貌,也根本瞒不过湛远邺。
卫洵默了没说话,瞧一眼外边天色:“如此,此事便改日再议,有人盯着我行事,我不可逗留太久,免得湛远邺起疑。如今外头追兵不断,你二人也莫出山去,已替你们备了足够的衣物与吃食,且在此地过些时日吧。我会派人守山,但有变数便放消息给你。”说罢站起身来,朝纳兰峥笑道,“他若烧得不行了,派人传信给我,我来收尸。”
纳兰峥看一眼湛明珩脸色,清清嗓子,“嗯”了一声。随即听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有伤在身,便不送卫小伯爷了,山路崎岖,身手不行便慢些走,当心跌跤。”
卫洵讥笑:“殿下才该好好养伤,否则这可见白骨的洞怕就从此合不上了,风一吹很冷的。”说罢合实了风帽,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