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崖之巅矗立着黑色的高墙,落樱从高墙里飞出,飘向黑色的大海。
今夜相模湾上风平浪静。
热海是座滨海小城的名字,坐落在伊豆半岛的尽头,是著名的温泉乡。江户幕府的建立者德川家康喜欢在大战之后莅临热海沐浴,热海因此出名。
黑色高墙是热海当地一座豪华宅邸的外墙,宅邸名为“黑石官邸”,建于江户幕府中期。某一代将军殿下乘船驾临热海时,恰逢云破日出,海面上波光粼粼,一座黑色的高崖直chā进相模湾,就像是一柄霸气无俦的岩石太刀,从天而降劈开了大海。将军喜欢它的孤高凛冽之美,决定在上面建一座官邸。官邸从建成之日起就是热海的制高点,它几乎是四面环海,高墙和刀削般的峭壁融为一体。将军坐山观海,信使们骑着骏马在山道上往返,把他的命令传往四面八方。
明治维新之后,黑石官邸被出售给大商人,变成了私家别墅。虽然不再是幕府将军的禁地,但以它的地势和格局,仍旧是热海所有温泉别墅中的“王座”。每天早晨,热海的第一缕阳光照在黑石官邸的外墙上,每块岩石都反射阳光,这座经历风霜的建筑就像一位披挂铁鳞甲的黑武士,顶天立地地站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戍卫着这座小城。
老人扶着墙根行走,提着火光微明的白灯笼。他叫木村浩,是黑石官邸的管家,在这里服务了三十多年,见证了这里的兴衰。
前任主人是位著名导演,每个周末都在这里举办奢华的派对,烈酒、焰火、夜礼服,直升飞机从机场接了贵宾之后直接送上高崖。但没几年导演就囊中羞涩了,派对无以为继。倒不是被客人们给吃穷喝穷了,而是黑石官邸的维护费用高得惊人,它是受政府保护的文物,维修用的石料必须来自神户山里,木材必须来自遥远的北海道,雕刻必须由jīng通日本传统手工艺的匠人来做,以保持原汁原味。这么算下来每十年的维护成本就跟房价相当了。
导演只得忍痛割爱,将黑石官邸挂牌出售,可有兴趣的买家听说官邸惊人的维修费后都知难而退了,最后连代理销售的地产公司都退出了,用地产经理的话说如今这个年代还有什么人会购买一座皇帝行宫般的昂贵建筑来泡温泉呢?导演走投无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把黑石官邸挂到了ebay1上,那时网上拍卖还是个新鲜事物,ebay上卖过各种新鲜玩意,甚至战斗机和坦克。导演期待着有某个来自海外的冤大头会出手接盘,实在没有也就算了……反正是瞎猫逮死耗子的事。
挂出十五分钟后,有人把七亿六千万日元的定金打到了导演的账户上,名叫“enxi”的人出手买下了黑石官邸。导演在惊喜之余搜索这位“enxi”的买卖记录,想知道是哪位亿万富豪顶着这个名字混迹在ebay里。结果令人惊讶,除了黑石官邸,enxi在ebay上没买过任何大东西,他只买动漫和游戏的周边,比如绫波丽抱枕,手脚可动的春丽手办。
换句话说,这个enxi是个死宅,一个神奇的死宅。
十五天之后一张来自瑞士银行的本票寄到了导演手中,enxi支付了全款,随着本票寄来的还有一张短笺,写明了他将驾临黑石官邸的日期。
那天木村浩起了个大早,穿上黑色的和服,带领仆妇们站在官邸门前恭迎。他和仆妇们都很期待新主人的首次亮相,每个人都在猜测他是谁,跨国集团的董事长?阿拉伯石油大亨?还是文莱苏丹沙特酋长?
加长雷克萨斯轿车沿着蜿蜒的山路驶来,最后停在官邸门前。穿制服戴白手套的司机走下车来,恭恭敬敬地拉开后排车门……两只暹罗猫蹦了下来,追逐着从仆妇们中间穿过。
“买家还在上学,暂时没有时间搬来住,所以就把猫送来看家。”司机跟木村浩握手,“喂猫的事情就麻烦您了,猫粮在我的后备箱里。”
木村浩看着那对小肥猫的背影,忽然间觉得人生如此虚无。在那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赛巴斯中的顶尖强者,32岁就得到了concierge机构颁发的“金钥匙认证”,服务过来自世界各地的明星、豪商和政界名流,有很多来自上流社会的朋友。但从这一天起他成了一个猫奴……在新主人的眼里他那份傲视同侪的履历根本不重要,他的存在价值就是喂猫。
那对暹罗猫还不是纯种,纯种的暹罗猫纤瘦骨感,而这两只肉嘟嘟肥滚滚,大概是暹罗猫和加菲猫杂交出来的,打包在一起都卖不出一万日元。
司机带来了肥猫们的履历,履历上写明了它们各自的习性。它们是一窝生的姐弟,漂亮而腹黑的那个是姐姐,又笨又怂的那个是弟弟。这一点很快就被证实了,跑到门口的时候姐姐端静优雅地蹲在一旁舔着爪子,笨蛋弟弟就一个劲儿蹦起来去扒门把手,看来心里早已坚定了“为女王姐姐服务”的概念。开门之后弟弟缩头缩脑地闪到一边,恭请女王姐姐优先踏入这个新攻占的国度——从猫的视角来看,黑石官邸大概不啻为一个国家了——自己跟在后面欢脱地摇尾巴。转了一圈后它们喜欢上了壁炉区,弟弟负责搭窝,它从储藏室里拖来了纸箱子和棉垫子,高贵的姐姐无意参与这种下贱的体力活儿,始终趴在壁炉顶上取暖,偶尔低头看一眼那个忙忙碌碌的傻弟弟。
“我们可以给它们买更好的猫舍。”木村浩说。
“这倒不用,履历上说它们比较喜欢自己搭窝,据说捡来的时候是对小野猫,生存能力还是相当不错的。”司机没有立即离去,应木村浩的邀请留下来喝了杯煎茶。
“明白啦,它们其实已经有猫舍了。价值一亿美金的猫舍,名为黑石官邸。”木村浩苦笑,“主人真是异想天开的人啊,您见过他么?”
“哪有这个荣幸啊。我只是受人委托把猫从机场接到黑石官邸来,这可是我这辈子送过的最奇怪的贵客了。”司机说,“虽说是捡来的小野猫,可送它们来日本的可是架私人飞机哦。看来它们很受主人宠爱,主人把它们托付给您,显然是对您很信任啊。”
“居然被托付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啊!”木村浩叹气,“可我都没有机会跟主人见上一面,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性格。做我们这种工作的人,对主人一无所知……真有点叫人头疼呢。”
“据说宠物会随主人的性格,多观察观察猫就能了解主人的性格了吧。”
“可两只猫性格完全不一样啊,”木村浩苦笑,“腹黑攻的姐姐和小怂蛋弟弟。”
“也许主人jīng神分裂也说不定。”司机压低了声音,“不管是腹黑攻还是怂蛋,主人是神经病这点是确定的对吧?”
木村浩无奈地笑笑,这样议论主人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从心底来说,他真的很想附和司机。
从此黑石官邸里就住着两只猫、一名管家和几名负责清洁的仆妇,有一家古建筑修复公司定期从东京派人过来修葺这座宅院,更换用旧的榻榻米,修剪花园里的古樱,给猫梳毛。跟司机一样,他们也是拿钱干活儿,从没见过主人。那家公司跟主人签了为期十年的合同,负责维护黑石官邸,确保它随时处在最好的状态,以备主人大驾光临。
可一恍十年过去了,前任主人都去世了,新主人仍杳无音信。
每天早晨和晚上,木村浩都会在面朝大海的温泉池中放满一池水。主人曾托司机带话说希望家里随时能有一池温泉等着他,可那座古雅的温泉池已经空了十年。
木村浩一年年地变老,从风度翩翩的美型大叔变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再过几年他就要退休了,他意气风发的时候可想不到自己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段居然如此扯淡,年复一年地守着一座空宅,孤独得就像守陵人。两只猫倒没什么变化,只是又肥了一圈。猫的平均年龄只有十几年,算来它们是接近寿终正寝的老猫了,可完全看不出老态。每年它们新换毛后的一阵子都会像yòu猫那样洁白如雪,一个月后才渐渐变黑变成成猫的样子。姐姐日复一日地欺负弟弟,撵着弟弟满屋飞跑。
十年过去了,宅子也没有变,猫也没有变,每夜它们都以最好的状态在等待那位从未露面的主人,衰老的只有管家。有时木村浩觉得这座宅子像是着了魔,这十年里它一直在沉睡,等待着唯一的、命定的人来唤醒。
狂风从天而降,吹得樱花四散,花园里像是飘起了粉色的大雪。
木村浩抬头仰望,黑色的直升机正从屋顶上掠过。这种事经常发生,海岸警备队的年轻人对这座豪宅很好奇,经常借着公务之便驾驶直升机低空飞掠黑石官邸。可温泉池中并没有名媛沐浴,倒是每次都弄得满园落花。
“先生们!不能飞得高一点么?收拾庭院很费时间的!”木村浩怒气冲冲地挥手大喊。
直升飞机掀起的风声渐渐远去,片刻之后,花园深处传出隐约的水声。
木村浩先是愣住了,然后一股血直冲头顶……不会错,那是有人在温泉中洗浴!在木村浩的严格管理下当然不会有仆妇敢于使用主人专属的温泉池,若是小贼摸进官邸里来也该是奔着那些珍贵的摆设,不会是冒险溜进来泡温泉,种种不可能的情况都排除之后,剩下的就是真相……主人来了!主人终于来了!那架飞跃屋顶的直升飞机并非来自海岸警备队,那是主人的座机!主人直接空降在花园中,此刻已经入浴!
木村浩激动得手脚颤抖,十年的等待好歹有个结果了!
“镇静!镇静!不能慌!不能丢了官邸的体面!”他在心里大喊。
该穿和服还是西装出迎?要不要赶紧把睡下的仆妇们都给轰起来?要不要列队恭迎要不要准备宵夜?木村浩居然有点乱套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主人会以这种方式驾临。
但转念一想主人到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泡温泉,想必不是讲究排场的人。泡温泉是闲逸的享受,一大帮人跑前跑后地伺候反而不好。但没人伺候显然也是不行的,木村浩拔腿就往花园跑。
通往温泉的走廊上摆着一双尖头的细高跟鞋,四处散落着套裙、丝袜、墨镜和蕾丝内衣……木村浩愣住了,心中主人的形象180度大转弯,从眼前这一幕看来,除非主人是个异装癖,否则就只能是个年轻女孩。木村浩迅速地扫描现场分析情况,主人穿christiandior的2号套裙,christianlouboutin的黑面红底高跟鞋,wolford的黑色丝袜,laperla的黑色内衣……这是个年轻女孩,20多岁,身高165——170厘米,体重大约50公斤,穿着相当体面,但跟木村浩想的完全不一样。这些当然都是世界顶尖的品牌,符合主人的身份,但太过正统,给人的感觉像是个年轻干练的华尔街女金融家,可主人不该是这样的人啊,能在15分钟内购买一座豪宅又把它闲置十年的,难道不是什么游手好闲的二世祖么?难道不该穿那种嘻哈的cháo牌么?裤腰低到胯部以下,限量版运动鞋,叫不出名字的设计师品牌t恤,一脸特立独行谁都不鸟的样子。一个着装那么严谨刻板的女孩,怎么会是个神经病?
门把手上挂着一枚青铜钥匙,那是黑石官邸的大门钥匙,仅有两把,另一把挂在木村浩腰间。事实就在眼前不容怀疑,主人来了,尽管迟了十年。
“黑石官邸管家木村浩,欢迎您的光临!”木村浩在门边站好,大声地自我介绍。
“这么晚了还有人醒着真是太好了,家里还有没有jī蛋?我想吃温泉煮蛋。”温泉中的女孩轻笑着说。
“这就拿来,请您稍候!”
温泉煮蛋是日本人泡温泉时的一项娱乐,带壳jī蛋用网兜装好泡在温泉里,泡到浑身出汗jī蛋也熟了,就着清酒吃非常有趣。
“久保田的万寿清酒和新鲜jī蛋一起拿来了。”不到一分钟后木村浩就端着托盘回来了,他跑得气喘吁吁,但说话还是从容不迫。
“不介意的话就送过来吧。”隔着樱树的枝条可以隐约看见主人在伸懒腰,身体曼妙修长。
主人已经发话,木村浩也不便回绝。当年也有些女明星当着他的面赤身裸体地跳进温泉池里,毫不顾忌。如今他已经是个老人了,对很多事都看淡了,年轻女孩的身体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他穿越樱树林,终于看见到了梦寐以求……虽说这个词感觉有点奇怪,但他确实是做梦都想见见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人。
女孩坐在温泉池边。她其实并没有入浴,只把小腿泡在水中,慢悠悠地踢着水。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孩很美,月白色的丝绸浴袍颇为贴身,她的身体曲线曼妙修长,但木村浩不敢轻易把“性感”二字用在她身上,那是与她身份不般配的字眼。她坐在樱树下眺望大海,长发在夜风中起落,威仪具足。
“我叫苏恩曦,你叫我恩曦就好了,我叫你木村先生。”女孩冲木村浩点点头。
原来enxi只是一个中文名字的拼音罢了,亏得木村浩这些年用希伯来语、拉丁文和法语去猜。
主人的笑容非常温和,木村浩却更加谨慎。他侍奉过太多有权势的人,见识过所谓的上流社会,能够轻易地分辨出虚张声势的bào发户和真正的贵族。刚刚掌握权力的人总是趾高气扬,恨不得向全世界展现自己的成就;渐渐老练起来之后,他们就会变得不怒自威,很少说话,但说出的每句话都透着十足的威严;不过这也只是半调子而已,站在权力金字塔顶端的人会变得非常温润,甚至懒惰,因为握住权柄已经太久了,对权力失去兴奋感和自豪感了,其中最极端的脸上经常带着“这个世界真没意思我什么时候应该去死一死”的表情。但不要冒犯这些人,一旦他们觉得自己被冒犯了,那么死的就是你了。
可苏恩曦这么年轻,怎么会有那种老贵族的慵懒呢?以她的年龄就算出身在显贵的家庭,应该也还在事业的起步阶段才对。
“我从香港飞过来看cháo,因为行程很赶所以没有提前通知您。”苏恩曦说。
“我们随时都准备着为您服务,”木村浩微微躬身,“黑石官邸这里观cháo是最好的,但今晚恐怕不会有大cháo,有cháo的话气象局会挂红色风旗。”
“还有5分钟海啸前锋就会抵达相模湾。”苏恩曦眺望着天海尽头,说得很笃定。“15分钟前日本海沟深处的火山大喷发,海水激波从塔斯卡罗拉海渊中生成,大cháo正在往热海来的路上。不信的话就看看水面。”
苏恩曦已经不再踢水,但水面上仍泛起新的涟漪。温泉池边的石灯笼里点着火,火光倒映在水中,碎成千万片。渐渐有水珠从池心跃起,一颗又一颗,落下时把琉璃般的水面打得粉碎。石桌也开始震颤,桌上的青瓷酒盏颤动着滑向一边。木村浩的脸色变了,这说明热海正经历小规模的地震。他学过海啸的相关知识,海啸的形成通常都是因为海底的地震或者火山喷发,震波沿着海底传播,到达大陆架边缘的时候就会形成滔天巨浪。但震波同时也通过岩层传播,速度比海水激波更快,所以海啸之前必然有小规模的地震,这是岩层中的震动已经优先抵达热海。
警报声突如其来,防波堤上的探照灯纷纷亮起,灯柱平贴着海面扫过。警察们吹着哨子冲上海滩,引导海滩上的游客们去往高处。
高崖下方的黑礁上建了一座小小的朱红色鸟居。几分钟前鸟居还完全露出水面,此刻它的下半截已经被海水淹没。海水正迅速上涨,一波波的白浪在黑礁上撞得粉碎。
电话响了,木村浩退后几步接电话。
几分钟后他回到苏恩曦身后,“海岸警备队打来的,海啸在3分钟前袭击了三浦半岛的观音崎,几分钟内就会到达热海。他们说海啸不会波及黑石官邸,请我们放心,但黑石官邸是海岸的最前方,他们希望我们注意观察,如果有意外情况尽早通知他们。恩曦小姐您今夜可以观cháo了。”
“想来会很壮观。”苏恩曦淡淡地说。
银白色的细线出现在天海交界处,看起来像是海面上镀了薄薄的一层银。那其实是接天的大cháo,cháo头举着滚滚白浪。
钟声浩荡激扬,山中的佛寺敲响了大钟,为热海祈福。
cháo峰接近,木村浩开始是俯视,然后渐渐地抬高视线,大海在他面前卷曲起来,数百万吨海水筑成巨墙迎面推来。这一刻木村浩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自己的心跳。
黑色的水墙和黑色的礁石滩撞击,巨墙破碎,声若雷霆!
鸟居首当其冲地被摧毁,朱红色的大梁被高高举起在白浪顶端,像是红纸折的小船。cháo头拍击高崖,泼天的白水就像是逆流的瀑布,在天空中化为一场bào雨。满园樱花纷坠,目光所及之处唯有白水,耳中所闻之声唯有狂风bào雨。
木村浩默默地撑开伞遮在苏恩曦头顶,黑石官邸的管家就要有这样的定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木村浩并不认为自己是受雇来收拾宅子的仆役,他自认为是侍奉君主的武士,就算那些雨滴是铺天盖地的箭矢,只要君主不退,武士也不会后退半步。
君主巍然不动。苏恩曦端坐在伞下饮酒,轻轻踢着池中的水。
俯瞰下方的城市,建筑物像火柴盒那样浮在海cháo中,狂cháo拍击在依山而建的防波堤上,连带着汽车、汽艇和房屋,统统撞得粉碎。世界上再无这样震撼的海雨天风,站在它面前人类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仔细听,听见哭声了么?”苏恩曦忽然说。
木村浩微微凝神,忽然觉得头痛欲裂。海风把婴儿的哭声送到他耳边,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婴儿在cháo声中痛哭,他们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像是钢刀在刮着耳鼓。
光蛇般的闪电打在海面上,照亮了大cháo中密密麻麻的yīn影。它们的长尾纠缠在一起,身体表面的鳞片泛着金属般的青光。海cháo一时把它们抛向天空,一时把它们压到水下,它们不停地蠕动着,用尽全力跟海cháo搏斗。那群不知名的生物就像是缠在一起交媾的群蛇,却发出了婴儿般的哭声,哭声在浩荡的海面上回荡,如同地狱中的幽灵们齐唱挽歌。木村浩剧烈地颤抖,几乎握不住伞柄。
苏恩曦一把握住木村浩的手腕,止住了他的颤抖。她的声音依旧淡然,“没什么好紧张的,那些不是鬼怪,是你们日本人所说的人鱼。”
“人鱼?”木村浩愣住了。
他听说过人鱼,每个日本人都听说过,这是日本神话最著名的几种神怪之一。但日本的人鱼跟欧洲所说的人鱼并不同类,欧洲船员所说的人鱼是美丽的鱼尾海女,她们的上半身看似人类,下半身却是冰冷的鱼尾,她们把性感的上半身露出水面,用妩媚的歌声引诱海员,趁机把他们拖进深海里去淹死。而日本的人鱼连上半身的性感都不具备,它们相貌丑恶,眼珠bào突,嘴里布满尖细的牙齿,xiōng前有jī冠般的红色肉褶,细长的尾部更像是蟒蛇。人鱼的骨和脂肪都可以入药,它们的身躯千年不朽,即便是割下来埋在泥土里,千年后挖出来仍像最新鲜的蓝鳍金枪鱼肉那样鲜嫩。吃下人鱼肉的人有的能永生不老,有的会异变成怪物。
古天皇二九年,渔夫曾在蒲川捕获过人鱼;宽政十二年,大阪西崛附近又钓起了人鱼的yòu体,很多人都曾见过那条yòu体,史书上记载它的叫声就像是婴儿的啼哭;考古学家还曾从平安时代的古墓中挖出过人鱼形状的木乃伊,它被层层绫罗绸缎包裹着,躺在墓主的怀里。种种证据都表明在遥远的古代曾有人身鱼尾的物种出没于日本近海,但它们从未大规模地进入陆地。
直到今夜,神话世界中的生物忽然侵入了人类的领地。
“ebay上挂出的介绍里说,从德川幕府时代黑石官邸就像武士一样守卫着热海的平安,是热海的标志性建筑。”苏恩曦扭头看着木村浩,“真是这样么木村先生?”
木村浩深吸一口气,“是有这种说法,说黑石官邸是一根钉子,钉死了想要爬上岸来作乱的孽龙,黑石官邸镇住了热海的风水,只要黑石官邸不倒,热海就会一直吉祥幸运。”
“那就让这种说法继续流传下去吧,今夜黑石官邸不会倒,热海也不会有事。”苏恩曦微笑着把手机递给木村浩,“保护这座城市的重任就交给您了,我说按哪个键,你就按哪个键,别按错了。”
人鱼cháo冲入了渔港,那座渔港就在高崖侧方的避风处。防波堤上的探照灯熄灭了,海面上漆黑一片。热海城里的人根本看不见人鱼入侵,唯二的旁观者就是高崖上的苏恩曦和木村浩。
巨浪把人鱼群重重地拍在船舷上,人鱼用锋利的爪抠进木头里,把自己牢牢地“钉”在船舷上。在前一波cháo水退去后一波cháo水未到的间隙里,它们扭动长尾往上游动。第二波狂cháo从天而降,新来的人鱼贴在之前的人鱼身上,它们碰不到船舷,就抓着同伴的鳞片往上爬,下面的人鱼bào怒地反击。这些残bào的生物一边攀爬一边自行残杀,不断有残肢落入海中。幸运的是渔民们都已经上岸避险,渔港中空无一人。
停泊在渔港中央的那艘红桅帆船名为“翔鲸丸”,是艘科考船,船舱里总是养着几条白头海豚,用来探寻鲸类的迁徙路径。白海豚们似乎预感到了厄运的降临,挣扎着要往外跳。几条青灰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游入舱中,船帆被大浪打得脱落,把船舱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木村浩只看见白帆剧烈地起伏颤抖,风中隐约有海豚凄厉的鸣叫,他可以想像那面帆下正进行着一场多么残酷的虐杀,但他帮不了那些可怜的白海豚,在残bào的人鱼面前,他木村浩也只是等待被捕猎的食物。很快白帆就被染红了,血水从帆下汩汩溢出。其他人鱼慢了一步没能猎杀最可口的白海豚,转而扑入渔船的船舱,刚刚返港的渔船还来不及把大鱼卸货,船舱里尽是些两三米长的鲨鱼、金枪鱼和旗鱼,这些大型鱼类在人鱼群面前也都无力挣扎,人鱼们从背后抱住大鱼,用锋利的爪chā入大鱼身体两侧,把血淋淋的神经线撕扯出来,大鱼还没有死,但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能任人鱼摆布。人鱼们三五成群咬在大鱼脑后的血管上,吸吮新鲜的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