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立即转头,盯住那个韩绛树。
姜尚真则无需陈平安多说,朝天上某处抱拳笑道:“韩宗主这就走了?不带上绛树姐姐一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落在姜某人手中,名声堪忧啊。不如韩宗主还是与我和陈道友,一起返回神篆峰?有些小误会,说开了就好。”
两人随意笑谈间,就是一个万瑶宗一座三山福地的存亡事。
陈平安以前没有想过这种场景,姜尚真其实想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韩绛树沉声道:“我留在这里就是了,陪着姜老宗主多走一趟神篆峰,也无不可。”
这句话,显然她是与韩玉树说的。
虽然韩绛树始终察觉不到父亲的踪迹,韩绛树倒也不如何意外,若是自己都能找到一位仙人的蛛丝马迹,就意味着台阶上两位剑仙,只会更早找到父亲。姜尚真这厮若是失心疯起来,谁不敢杀?想必这才是父亲对那位道门剑仙手下留情的原因之一。这条桐叶洲最大的疯狗,谁都敢咬!姜尚真在大战首尾之间,光是交手的王座大妖,就有绯妃,袁首,以及顶替王座之位的剑仙绶臣,此外还有山上山下对峙多年的大妖重光,这头大妖,同样在战事后期,荣升蛮荒天下的王座高位。
真正让韩绛树忌惮不已的,是今天大战落幕后那位道门剑仙的言语,选择称呼姜尚真为“姜宗主”,加上先前姜尚真口口声声喊对方为我那朋友、兄弟,这比那个“道爷”更加麻烦,因为显而易见,一个说法透着几分生疏,一个说法却略显巴结,这意味着姓陈的道门剑仙,所在宗门,一定是个比玉圭宗更加庞然大物的显赫存在……只是那落魄山?陈平安?
韩绛树突然再次晕厥过去,被迫进入一种身心皆不动的玄妙境地。
姜尚真可斩仙人的一片柳叶,神通可不止在杀伐上,玄妙无穷。只可惜与姜尚真为敌之人,大多开不了口去与人讲述那一片柳叶的诡谲神通了。
姜尚真为何如此忌惮白帝城城主,忌惮程度,甚至要远远胜过龙虎山大天师?自然是姜尚真与郑居中在某件事上,是一路人,并且姜尚真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是晚辈。
先擅作主张,定住了韩绛树的心神、魂魄,姜尚真才以心声说道:“落魄山陈平安这个说法,已经说出口,韩绛树笨是笨了点,又不是真蠢到无可救药,事后到底会回过味来,所以有点小麻烦,我来帮你解决?”
陈平安笑道:“不然?就等你这句话。做成了,首席供奉,可以商量。”
姜尚真说道:“你是山主,谁来当首席供奉,不就一句话的事情?”
陈平安忍不住笑骂道:“放你个屁,我那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
姜尚真抛过去一壶酒,“趁着绛树姐姐酣睡香甜,我们先喝一壶。”
韩玉树韩绛树这对上五境fù_nǚ,遇到陈平安姜尚真这对山主供奉,也真是……出门没烧香没翻黄历了。
所以说,上山修行要修心,红尘历练少不得。
陈平安突然说道:“之所以杀韩玉树,有我的理由。并非只是万瑶宗染指太平山这么简单。”
姜尚真笑道:“见外了不是?伤感情了不是?”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姜尚真的手臂,却没有说什么。
姜尚真拍了拍陈平安的手背,微笑道:“姜尚真还需要人怜悯?那也太可怜了,不至于。”
陈平安点点头,开始喝酒。
一片柳叶斩仙人。
如今只剩下一截柳叶。
姜尚真早年故意压境在玉璞境瓶颈许多年,就是免得被荀老儿以能者多劳的狗屁理由,抓壮丁去干活。要论修行资质,姜尚真那是当真极好,不然年少时分,就被视为九弈峰的未来山主,不然姜尚真最终未能入主九弈峰,会有那么多的幸灾乐祸。
很简单的道理,若是完全没资格占据神篆峰,旁人幸灾乐祸的意义何在?正是因为煮熟的鸭子都能飞走,仿佛手持筷子坐在桌旁许多年的姜尚真,才值得被笑话。
荀渊的驭人手段,更是极好,却唯独对并非嫡传的姜尚真青眼相加,甚至任由云窟福地形同藩镇割据。韦滢哪怕继任宗主,对姜尚真依旧敬畏有加,不只是韦滢目前与姜尚真为敌,依旧胜算极小。而是姜尚真的一切作为,一直就被韦滢由衷羡慕和钦佩。比如韦滢担任真境宗宗主的时候,首席供奉刘老成,在荀渊去世后,能够让一位野修出身的仙人境,打心眼忌惮之人,正是在那书简湖好似游山玩水了几年的首任真境宗宗主,姜尚真。韦滢心知肚明,只要姜尚真还是玉圭宗谱牒仙师,哪怕连云窟福地之主的交椅,都一并让出去,那么无论是桐叶洲玉圭宗,还是远在宝瓶洲的下宗真境宗,就没有任何人敢作乱犯上,甚至连心思都不太敢有,从刘老成,到刘志茂,再到李芙蕖,皆是如此。
韦滢之所以对此毫无芥蒂,理由只有一个,韦滢将那飞升境,早已视为自己的囊中物。不是野心,而是真相。
姜尚真这个人,想法,言行,仙师风度,挣钱手腕,花钱习惯,以及每个关键时刻的重大决定,始终都太……飘逸了。
在宗门战事最为严峻之际,姜尚真以玉圭宗一门不传之秘,大犯禁忌,以此强行跻身了飞升境。
与那桐叶宗旧宗主是差不多的道路,下场也相仿,都属于强行提升境界,代价极大。原本异常稳固的修士长生桥,跌境之后,就像在桥头处彻底断去道路,可是此后修行,就是行至断头路,原地徘徊。离着飞升境好似只差几步路,却是一道此生再难逾越的天堑。
所以大局已定,姜尚真就功成身退,在玉圭宗都极少现身了,一来姜尚真确实需要闭关养伤,再者就像姜尚真自嘲当家三年狗都嫌,如今桐叶洲形势,乱得很,再不是那种与蛮荒天下,双方表明身份,卷起袖管往死里打的那种,而是风波落定,劫后余生,台面上的江湖重逢道辛苦,满脸笑容,作揖稽首之时,袖里藏刀的那种刀光一闪,玄机重重,不杀人,但是割肉占便宜。不然就是仙人韩玉树之流,躲在幕后的运筹帷幄,勾心斗角。
这些年来,外界多有做客神篆峰的桐叶洲仙师,对姜老宗主的豪杰气概,佩服不已,对姜仙人的跌境遭遇,大为扼腕痛惜,一转身,与自家人饮酒时,多半就要聊着聊着,就笑得合不拢嘴了,容易浪费酒水。
只是姜尚真倒也真没觉得如何憋屈,姜尚真最有自知之明,自己在修行路上,可没少笑话别人,一逮住机会,那都是正大光明摆酒席庆贺的,当年桐叶洲的飞升境大修士杜懋,后来之所以能够荣登“玉圭宗中兴老祖”之位,还不就是姜尚真在桐叶宗地界云海上,设宴待客款待八方好友的功劳?
而且不知道别人眼中,再看一洲山河是何等景象,反正他姜尚真是不忍多看几眼,万里山河一残棋,旷怀百感独伤悲,要知道姜尚真在四处乱窜积攒战功的时候,认认真真,看遍了一洲山河,如今就算回头再看,还能如何?处处遗址,荒冢无数,山上山下无人掩埋的尸骸依旧遍地都是。只说这太平山,忍心多看吗?
陈平安收拾干净自己那张脸庞,说道:“你别灰心丧气,不然就不是我认识的姜尚真了。比如像我,就是靠着跌境十数次,金丹碎了又碎,才辛苦跻身的山巅境。就当我是絮叨了,你应该不需要我来劝慰什么。”
姜尚真仰头望天,“那当然,姜某人是登山修行第一天起,就将那飞升境视为手中物的人,所以这辈子从来没有像这些年,认认真真修行。”
转过头,与陈平安酒壶轻轻磕碰,各自饮酒后,姜尚真抹了一把嘴,眺望远方,笑道:“如果不是收到你的飞剑传信,就算龙虎山大天师再次大驾光临,我都未必肯见了。本来想着养好伤,就走一趟驱山渡,对棋陪乖崖,把剑觅徐君。”
陈平安起身说道:“我先一个人上山走走。”
姜尚真摆摆手,“山主别耽误我跟绛树姐姐风花雪月。”
在陈平安登山后,姜尚真看着那个即将没听过“落魄山陈平安”的上五境女修,多年不见,她境界高了,就不可爱了。
初见她时,还是个有着淡淡忧愁的少女,想要离家出走又不敢,脸色朝霞红腻,眼眸秋波妩媚,身上还会带着一股久居山野的草木香味。可爱之时是真的可爱,不可爱之后,也是真的半点不可爱了。
姜尚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天高地阔,神清气爽。
走到一处魂魄身躯分开的金丹地仙身前,转头问道:“杨朴,知道这家伙的来历吗?”
杨朴摇头道:“不清楚,此人一直躲藏,我没见过。”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太平山遗址,山水破碎,灵气四散,几无气运可言,其实对玉圭宗这样的大宗门来说,若是撇开什么道义不谈,一样属于比较鸡肋的存在,不过却是万瑶宗和金顶观这些宗门、宗门候补的选址首选,因为再不如当年盛况,太平山还是太平山,地界辖境千里之广,只要运作得当,哪怕捡现成的,对任何一座宗字头仙家而言,都是一块值得砸入几千颗谷雨钱的风水宝地,经营得当,砸钱够多,至多两三百年,祠庙一建,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塑金身,入主各地祠庙,重重凝聚、归拢和拘束山水气数,就又会是桐叶洲一处屈指可数的宗门选址所在。
不过想要真正重返当年鼎盛气象,不可能了。道理再简单不过,哪怕山水依旧,人皆已是作古的故人。毕竟换成任何修士来此群居修道,都不是当年那个修真我的太平山修士了。
小龙湫得了中土上宗的祖师旨意,是奔着那把古镜残余道韵来的,未必能成,但是可以碰运气,如果真能顺势拿下太平山地界,当然更好。金顶观就是如此打算的,只不过今天金顶观的看守修士运道好,没有撞到陈平安。不然这会儿门神就要多出一尊了。姜尚真其实在藕花福地那会儿,就不愿意与陈平安成为什么死敌,所以重返浩然天下之前,就早早选择主动退让,这其实是极其罕见的事情,而那会儿的陈平安,未必真正清楚一个姜尚真到底有多难缠。至于后来的事情,他选择死皮赖脸贴上去,同样不单单是姜尚真知道左右与陈平安的那层关系而已。
山上修士,韩玉树稍微好点,脑子其实是很不错的,可如韩绛树这样的,哪怕是玉璞境了,依旧往往知道了一件事情的真相,也只是停步在忌惮陈平安有个师兄叫左右,是一位大剑仙。但是会少想了好几步,就像是个只会生搬硬套棋谱定式棋手,比臭棋篓子好,却好不到哪里去,比如不会去想,陈平安为何能够成为左右的师弟,以及左右这种性情孤僻的大剑仙,又如何愿意用他的独有方式,对师弟陈平安百般偏袒。
世事复杂,一个真相会掩盖很多真相。
就像姜尚真自己,只是当了玉圭宗的宗主,才让那浩然十人之一的龙虎山大天师,视为朋友吗?自然不是,是在这之前,姜尚真用一次次涉险出剑,用命换来的战功使然,所以韦滢那小子就算再当一千年的宗主,只要姜尚真不在神篆峰,大天师就绝对不会踏足神篆峰,一旦姜尚真被迫脱离玉圭宗,龙虎山天师府,甚至会对整个玉圭宗的观感,从好转差。所幸这些小事情,韦滢都拎得很清楚,并且毫无芥蒂,这也是姜尚真放心让韦滢接手玉圭宗的根源。
姜尚真突然笑道:“杨朴,等你哪天你当了君子,或是我重返飞升境,到时候约上陈山主,咱仨再一起好好喝顿酒?地方你选,在那大伏书院都没问题。”
杨朴这样的小傻子愣头青,以前姜尚真是不太愿意客套寒暄的,至多不去欺负。但是姜尚真为了捞个首席供奉,别说与杨朴约定喝酒,就算与杨朴斩鸡头烧黄纸都成。
杨朴起身作揖道:“晚辈乐意至极。”
谁说他傻了。能够认识姜老宗主和剑仙陈山主,杨朴偷着乐呢。
姜尚真坐回台阶,大概是身边就这么读书人的缘故,难得有几分书生意气的感慨,“多读书,不是让人见到了世事,感慨一句果然如此。而是让人恍然,原来如此,并且始终坚信不该如此。这就是那位陈山主,先前与你说的有所作为,有所不为。以及为何要你想明白了一件事,知道个原来如此,再去做决定。”
杨朴再次起身,侧身站在台阶上,又一次作揖道:“学生受教。”
姜尚真笑道:“又不是我的道理,谢我作甚。你也真是个没半点眼力劲的,我都要称呼他一声山主,你拍我马屁有屁用。”
杨朴认真想了想,瞥了眼台阶上还贴着张符箓的酒壶,说道:“那晚辈就收下酒壶了。”
孺子可教。
姜尚真爽朗大笑,重新眺望远方,却高高举起手,朝那位书院儒生,竖起大拇指。
那位绛树姐姐也醒了过来,她伸手抵住眉心,“姜老贼,你对我做了什么?!”
姜尚真笑嘻嘻道:“绛树姐姐可以喊我姜小贼,更亲昵些。”
杨朴这会儿已经适应了,安静坐在姜老宗主一旁,悠哉悠哉,小口喝着酒。
姜尚真说道:“你要离开,没问题,按照我教你的法子,立个誓。韩绛树,姜尚真什么脾气,你是知道的。”
韩绛树默不作声。
姜尚真告诉她一个祖师堂心誓秘法,是那桐叶宗的。
韩绛树照做了。行事不由人,韩绛树还不至于去招惹一个神色认真的姜尚真。
姜尚真伸出一手,示意韩绛树但走无妨。
姜尚真没了以往吊了郎当的神色,站起身,以心声与她提醒道:“韩宗主一样受伤不轻,方才又听了我一句劝,认了不打不相识这老理儿,所以韩宗主得了我那朋友的一封密信后,临时起意,打算立即走一趟中土神洲。奇了怪哉,韩宗主好像在中土神洲也有了不得的故友?方才言语之中,竟是半点声势不弱我那自报名号的朋友,难不成三山福地此次选址太平山,是在那中土神洲背靠大树好乘凉?”
韩绛树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冷哼一声,瞬间土遁数百里,然后以水法潜入一条大河当中,最终在千里之外御风远游,需要赶紧返回那座入口处位于桐叶洲东海的三山福地,她要与几位祖师秘密商议此事。
看着那些花里胡哨的逃遁术法,姜尚真伸手扶额,这个绛树姐姐,又有些可爱了。
站在太平山之巅,在夷为平地的祖师堂旧址外,陈平安捻出三炷香,三根山水香,悬空燃烧。
等到三炷香燃尽,陈平安才转身一路走到山顶崖畔,视野顿时为之壮观一阔。
明月飞出海,黄河流上天。白日故乡远,青山佳句中。
太平山修真我,祖师堂续香火。
自己要在这八十年之内,替剑修黄庭守住这座太平山。
就需要走一趟上次故意绕道而行的大伏书院了。
陈平安走下山去。
至于那个韩绛树的远去,没拦着。甚至没有多此一举,在她某处本命气府内隐藏一缕剑意,不然让姜尚真以一截柳叶配合,是足可瞒天过海的,到时候连那三山福地都要被他揪出来。只是没必要如此,免得打草惊蛇。整个万瑶宗,极有可能只有一个仙人韩玉树,有资格在那“阵营”当中,占据一席之地,以韩玉树的谨小慎微,肯定连嫡女韩绛树都刻意隐瞒了。
到了山门口,陈平安走到那位不知根脚的金丹地仙身前,按住那团魂魄,轻轻一拍。
那位金丹大佬打了个激灵,战战兢兢,连求饶都不敢。
陈平安笑问道:“知道我是谁了?”
金丹修士点点头,陈平安,是这位前辈自己说的,哪敢忘记。
陈平安说道:“能不能让自己记住不记住这个名字?”
金丹修士苦着脸,灵光乍现,以心声信誓旦旦道:“晚辈可以发誓,绝对不对外说及今天发生的任何事!”
事实上,魂魄被剥离出皮囊后,再杵这儿当门神,就光顾着守住一点灵光了,还真没看见听什么什么多余事。
陈平安说道:“我是玉圭宗客卿,可以劳驾姜宗主传授你一门心誓秘法,就当是弥补道友的修为损耗了。”
金丹修士如遭雷击,姜宗主?!玉圭宗姜尚真?
呆滞转头,果真见到了台阶上一个朝自己招手的男人,那一脸贱兮兮的招牌笑意、神色,如假包换!比任何言语都管用。
这位金丹修士膝盖一软,还真不是他没骨气,实在是今天好似被五雷轰顶的次数太多,小小金丹,扛不住了。
姜尚真就只好传授了一门玉圭宗发誓秘术,这可是一位上五境女仙都没有的待遇,比起修道之人以真名点香火,用自家祖师堂发誓,当然更加管用。
陈平安看着那个额头渗出汗水的金丹修士,双手笼袖,微笑道:“说说看,哪里人,说得仔细点,以后说不定我会去做客。”
那位金丹当然不敢有任何藏掖,竹筒倒豆子,该说不该说的,管他娘的,老子先保命再说,所以事无巨细,都说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这个名为戴塬的金丹地仙,是虞氏王朝的内幕供奉,虽然在内幕地位不高,但是比起外幕供奉、客卿,还是要强上许多,因为实权更多。那虞氏王朝,当初山河变色,皇帝带着太子一并逃难,却不是去往北方,也不是赶往那座去往第五座天下的大门,因为根本来不及,所以匆匆避难逃入了一处极为隐蔽的山水秘境,地盘不大,是戴塬所在仙家门派的镇山重宝,足够浩浩荡荡几千号皇亲国戚们、以及一国境内各路谱牒仙师们隐世避祸就是了,将烂摊子交由一个庶皇子,穿了龙袍接过玉玺,就当是领国主政了,最终蛮荒天下占据一洲山河,虞氏王朝当然难逃一劫,而且在那之后,不是一般的丑态百出,新帝先是奉迎一位军帐妖族修士为父皇帝,自降为儿皇帝,然后在甲子帐早有谋划的授意安排下,虞氏王朝在内的几乎所有桐叶洲大国,从庙堂到京城再到地方州郡,从官场到山上再到江湖,礼乐崩坏得令人发指,短短数年之内,人心之阴私险恶,一览无余。
所以等到天下太平,虞氏老皇帝就带着太子和一干国之砥柱,顺理成章地收拾旧山河,倒是没忘记连下数道痛心疾首的罪己诏。
如今虞氏王朝和戴塬所在仙家,又攀附上了一个来自北边别洲的大门派,不到几年,就又欣欣向荣。
言语之时,戴塬始终小心翼翼打量着那位前辈的神色,所幸一直双手笼袖笑眯眯的,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陈平安笑道:“你说那处被你师门掌握的秘境,有四大景,绿珠井,唤龙潭,白玉山市,系剑树,对吧?劳烦戴道友给我详细说道说道,我这个人,最喜欢听这些奇人异事和山水秘闻。还有你家那位祖师,叫高太书,好名字,更是一位有望打破瓶颈的金丹老地仙?戴道友果然是出身仙家豪阀啊,一门两金丹,难怪能够为虞氏王朝扶龙续国祚。”
戴塬笑容尴尬。以前他还真是这么觉得的。
而他作为两位金丹之一,又有祖师和师门作为靠山,在那虞氏王朝,只比一位深藏不露的护国真人,以及一位远游境武夫的大将军,略逊一筹。桐叶洲仙家山头的数量,虽说相对于一洲的广袤山河,还是略显稀少,可是势力聚拢、山水气数凝聚,就更容易出高人。只不过这些都是不堪回首的老黄历了,如今桐叶洲修士,除了上五境还好,其余地仙在内,见着了别洲修士,境界都要自降一境,尤其是见着了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修士,更需要降两境。
陈平安听完了四景,啧啧称奇道:“戴道友,你那师门可谓生财有道啊。”
绿珠井的井水,能够让女修驻颜有术。而那唤龙潭,当然不可能真是蛟龙,而是蛟龙之属近裔。
至于那处山市,峰峦奇绝,山崖通体莹白如玉,大小洞窟三十六座,山顶有一雪湖,积雪千年不消,虽然被誉为白玉洞天,其实并未跻身三十六小洞天之列,当然是戴塬师门自吹自擂出来的名号,不过那山市确实不俗,有一座半真半假的白玉宫阙,朱楼巍焕,人物往来,旗帜甲马锦幔,每逢个百年,就会有一场机缘降世,或天材地宝,或修行秘籍,可以让师门嫡传去寻觅。
系剑树,在戴塬看来,最没啥花头,其实也就是早年一位年纪极轻的元婴剑仙,在那边醉酒休歇,顺便眺望白玉洞天,欣赏山市,期间随手将佩剑挂在了树上,后来等到那位元婴剑仙跻身了上五境,祖师高文书收到山水邸报的当天,就让人在树下立起了一块“系剑碑”。
陈平安问道:“那绿珠井,当真可以让女子驻颜?”
戴塬小声道:“不瞒前辈,纯属胡扯呢,就只是每年都从山市雪湖搬来几百斤积雪,使得水运稍稍浓郁几分的一口水井,再悄悄碾碎几种奇花异草,丢入井中,使得井水颜色光彩几分,再请几位名气稍大的谱牒女修,以及虞氏王朝的每一任皇后娘娘,都帮着绿珠井说几句好话。”
陈平安点点头,深以为然,突然问道:“虞氏王朝离这儿了不算近,你们抱上的那条宝瓶洲大腿,老龙城侯家,又不是什么顶尖门派,就只是老龙城几大姓氏之一,就让戴道友有这份胆识,千里迢迢跑来这儿觊觎太平山,与那万瑶宗和小龙湫掰手腕了?”
戴塬立即澄清道:“这是高祖师的意思,小的也一直犯迷糊呢。只是祖师有命,不敢不从啊。”
戴塬勾肩搭背,继续为身边这位前辈耐心解释道:“至于那老龙城侯家,出了一位极有出息的读书人,战功彪炳,如今成了观湖书院的君子,还是一位极有可能会来咱们桐叶洲,担任书院副山长的‘正人’君子!其实我们师门和虞氏皇帝也都有所耳闻了,那位书院君子一向与家族关系平平,可是这种事情,委实是不敢不当回事啊。”
陈平安笑道:“真是难为你们这拨桐叶洲修士了,竟然沦落到需要去打探宝瓶洲的小道消息。”
戴塬叹了口气,“如今的宝瓶洲,可了不得啊。”
陈平安说道:“行了,就这样,今天的事情,戴道友就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说不定哪天我还会去你山头拜访。戴道友说了这么多,让我受益匪浅啊。”
戴塬弯腰更低,拱手礼,“前辈不过是神仙下凡问土地,晚辈能够略尽绵薄之力,真是上辈子积德了。”
陈平安拍了拍这位金丹修士的肩头,“戴道友只管放心返乡,只需要记住不该说的,就打死不说,随便找个由头蒙混过关。至于小龙湫元婴前辈那边,我会帮你斡旋一二,绝不会让他对你有半点记恨。”
戴塬一脸茫然,然后心一紧。
斡旋个啥?不需要啊,老子与那位小龙湫的元婴前辈,在平日里,聊得很投缘啊。有事没事就看一场镜花水月,神仙日子。
陈平安斜眼看那金丹。
戴塬立即再次拱手,“那就谢过前辈了,晚辈感激涕零。”
见那前辈依旧眼神不善,戴塬恍然大悟,一脸愧疚难当,赶紧从袖中取出一块古色古香的墨锭,双手奉上,“恳请前辈收下,是晚辈的小小心意。听那虞氏的护国真人说此物,小有来头,名为‘月下松道人墨’,源于每逢明月夜,古墨之上便会有一位小道人似蝇而行,与之询问,答以‘黑松使者,墨精臣子’,是中土一个大王朝的宫中旧物,据说皇帝只赐给年轻俊彦的翰林院掌文官。”
陈平安接过墨锭,挥挥手。
戴塬故作镇静,告辞离去,御风离去,从一开始的不急不缓,到卯足劲御风远游,很快就身形消失不见。
陈平安微微加重手指力道,就要将那块墨锭碾碎。
姜尚真却说道:“你不要的话,可以卖给我。”
陈平安笑了笑,停下手上动作,古墨滑入袖中。
姜尚真比较善解人意,察觉到了陈平安的那份心神疲惫,起身道:“小龙湫这位元婴大佬,我来帮忙打发了。”
陈平安点点头,姜尚真做事情,只会比自己更滴水不漏。
他走回山门台阶那边坐下。
陈平安现在有些明白崔瀺第二梦的问心所在了。
杨朴犹豫了一下,拿起那只空酒壶,起身告辞道:“陈山主,晚辈打算返回书院了。”
陈平安立即收起思绪,起身抱拳道:“恕不远送。”
陈平安收手后,将那古墨递给杨朴,笑道:“不能厚此薄彼。”
杨朴低头看了眼手中酒壶,又看了眼陈山主手中墨锭,就收入袖中,再次作揖拜谢。
目送杨朴离开后,姜尚真那边也解决掉麻烦,姜尚真丢了一块漆黑石头给陈平安,“别小看此物,是昔年那座滟滪堆之一,只是遇人不淑,不晓得价值所在,如今只是被那位元婴大佬,用来欣赏镜花水月了,挺好的,有此一石,看遍一洲镜花水月,如果荀老儿还在,非得跟你抢上一抢,对了,荀老儿当时在神篆峰祖师堂最后一场议事末尾,让我捎句话给你,当年确实是他行事不地道了,不过他还是不觉得做错了。”
陈平安点点头,“可以理解,反正不接受……也只得接受了。总之些许个人恩怨,不妨碍荀老前辈是一位真豪杰。”
姜尚真双手抱住后脑勺,“有你这句话,够够的了。荀老儿这辈子看似不要面子,其实最要面子,只是当了个宗主,很多事情由不得他。”
陈平安问道:“我那左师兄?”
姜尚真摇摇头,“确切消息,没有。我只听说与那十四境剑修萧愻,双方循着当年那些海上凭空出现几座归墟大门之一,去了蛮荒天下问剑一场,也有说左先生与萧愻联袂破开天幕,去了天外古战场,反正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至今未归。”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埋河水神?天阙峰青虎宫?”
姜尚真神色玩味,笑道:“青虎宫祖师堂都搬去了宝瓶洲,风生水起,混得很开,都成了大骊王朝的供奉,咱们那位旧友,差点都不舍得南下归乡了。至于大泉蜃景城和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你自个儿看去,保证不会让你伤心。”
陈平安如释重负。
姜尚真猜出陈平安的心思,主动说道:“至于那个文海周密,在你家乡宝瓶洲登岸,然后就没了。”
姜尚真几乎从未如此神色凝重,“可怕。看不真切,还是让我人觉得可怕。当时宝瓶洲大阵开启,聚拢笼罩一处,谁都不知道里边具体发生了什么,总之此事已是文庙第一大禁忌,只有符箓于玄、大天师这些人,才知道真相。我这玉圭宗老宗主,都没资格知道。”
陈平安伸手抵住眉心,面有痛苦之色,造化窟三梦,其中一梦,有人率先开天,有人随后登天!
在两人身后,又有数人,再有数十人。
但是此梦重复梦,陈平安却始终一个都看不清楚,始终记不住任何一人。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心情凝重,轻声问道:“落魄山?北岳地界?”
姜尚真说道:“放心吧,山河依旧人都无恙。不然我哪里有心情躲在神篆峰,早跑你家乡去了。”
陈平安以手背贴住额头,坐回台阶。
姜尚真似笑非笑,坐在一旁后,问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名叫赊月的姑娘?圆圆脸,棉衣布鞋,长得可爱,脾气还比较好,说话憨憨的。赊月大概是唯一一个身为妖族,却被浩然天下诚心诚意接纳的好姑娘了,极好的。不知道还有无机会遇见,我很期待啊。”
如今浩然天下公认一事,先后两大拨千年不遇的天才修士,如雨后春笋,属于那玄之又玄的应运而生,得天独厚,不但在大战中活了下来,而是各有破境和极大机缘在身。大战一起,两座天下,又牵扯到更多天下,尤其浩然和蛮荒两处,原本相对井然有序、流转极慢的天地灵气、山水气数,变得彻底没了章法,第一拨,人数不多,却是一场改天换地的苗头,最典型的,就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其实更早之前,就是剑气长城的那个大年份,以宁姚为首的剑仙胚子,大量涌现。与之对应的,是蛮荒天下的托月山百剑仙。
接下来这一拨,相对没那么年轻,但是在大战之前,或者潜心修行,籍籍无名,或者名声不显,因为隐瞒了真实修为,然后在豪杰辈出的乱世当中,横空出世,迅猛崛起,最终一个个,璀璨耀眼,接连成片,如星河在天。
比如玉圭宗新任宗主,已是大剑仙的韦滢,他在旧大骊中部陪都战场,数场搏命厮杀当中,破境跻身仙人境。还有那驱山渡的金甲洲剑仙徐君,徐獬。担任皑皑洲刘氏客卿,首次踏足桐叶洲。有好事者已经开始搜罗各洲谍报和有限的山水邸报,开始统计这拨天之骄子的姓名、人数、境界,尤其是各大战事当中的表现,然后凭此猜测各自的大道成就最终高度。
陈平安一脸疑惑,摇头道:“圆脸棉衣姑娘?不知道啊,听说过,没见过。”
与陈平安同为年轻十人之一,早年在城头那边,倒是与一个姑娘,有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误会。
陈平安当时误以为她是刘材,一个飞剑天生克制自己的剑修。
过去太多年,自己脑子不太好,完全记不清了,什么圆脸棉衣什么赊月的,大概也许可能说不定的事情,多说多想皆无益,容易误会更多。
姜尚真惋惜不已。
陈平安掏出那支白玉簪子,准备重新束发别玉簪。
刹那之间,陈平安迅速收起白玉簪子,再让姜尚真赶紧远离此地。
下一刻。
陈平安低头弯腰,一个前冲,转瞬之间就远离太平山的山门。
然后大地之上,出现了一个不大却极的坑,陈平安就像被一拳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说,还差点当场少掉半条命,就连两件法袍都挡不住浑身鲜血的流淌,人身小天地,处处泉涌一般。
姜尚真蹲在那个坑旁边,确定了地底下的落魄山年轻山主,“好像”又好像“当真”身受重伤之后,姜尚真一头雾水,都有些吃不准了真假了,只得以心声问道:“山主,闹哪样啊?这次咱俩又要坑谁?又来了个仙人?而且还是不纸糊的那种?给句准话,我来护道。”
奄奄一息的陈平安病恹恹道:“护道你大爷,赶紧拉一把。”
姜尚真赶紧将陈平安拽出地面,陈平安神色萎靡,一个后仰倒地,自言自语道:“好拳。”
姜尚真环顾四周,啧啧称奇,这一拳落自己身上,可扛不住。关键是姜尚真根本就察觉不到那一拳的真正来处。
躲无可处躲,扛又扛不住,亏得自家山主有担当啊。
陈平安坐起身,一脸想骂人都不敢骂的憋屈表情,最终无奈道:“想不去云窟福地做客都不行了。”
姜尚真笑道:“这敢情好,我那云窟福地是出了名的多美人。”
陈平安盘腿而坐,将那支白玉簪子递给姜尚真,让他一定要妥善保管,然后就那么晕死过去。
姜尚真收起白玉簪子,背起陈平安,施展障眼法,风驰电掣,化虹南下。
什么叫过命的交情?这就是了,陈平安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以及看得比性命半点不轻的簪子,都交给了他姜尚真。
姜尚真觉得当不当首席供奉,其实没那么重要。
背后那位年轻山主,一直心神不稳,只是到最后,当他在梦中反复呢喃一个姑娘的名字,这才逐渐安稳下来。
姜尚真蓦然停下身形,转头望去,一个七窍流血也不擦拭的白衣少年,以仙人境修为,强行以飞升境手段跨洲远游,当下已是强弩之末,故而一头撞来,根本稳不住心神和身形,害得姜尚真差点没直接一截柳叶戳死那个精疲力尽的家伙。只不过看清那人面容后,姜尚真就笑了笑,真是个胆大包天不要命的。
少年脚步踉跄,往前一路跌跌撞撞前冲,最终被姜尚真伸手扶住肩头才停步,那白衣少年双手撑腰,大口喘气,仰起头,抬起一手,示意姜尚真莫要说话,打搅他先生睡觉休歇,白衣少年笑容灿烂,却满脸泪水,嗓音沙哑道:“让我来背先生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