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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五章 贾生让人失望

朱敛笑着点头。

久违的家风山风,终于不再是只是遥遥怀念了。

我已归乡,身在此山中。

一头小水怪,好似变作山间小黄雀,在朱敛身边蹦蹦跳跳,叽叽喳喳,说着家里事。

一些个不能说的事儿,小米粒就没说。落魄山上的机灵鬼,裴钱第一,她第二,暖树姐姐都只能排第三!

沛湘实在觉得荒诞不经,只好以心声询问,小姑娘真是落魄山的右护法?

山上门派、仙家洞府的护法职位,分量极重,被谱牒仙师誉为半座山水大阵。

沛湘确定这小水怪,境界何止是不高,简直就是低得离谱了。小姑娘既然都是右护法了,难不成那泓下是左护法?或是落魄山首席供奉?

可那朱敛,竟然置若罔闻,只顾着与小姑娘言语鸡毛蒜皮。

沛湘气笑不已。

活该你被称呼一声老厨子。

在沛湘小有郁闷的时候,很快就变成了惊悚。

一位身穿白衣的俊美男子凭空现身,与朱敛微笑道:“你倒是有样学样,甩手掌柜当得很过瘾?这都多少年了?”

沛湘只觉得此人,俊如玉山。

在她眼中,此人姿容,只比朱敛略逊半筹。

山君魏檗!

一洲北地山水,神位第一尊。

朱敛感慨道:“久别家乡,甚是想念魏兄。”

魏檗扯了扯嘴角,“你可拉倒吧。”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朱敛立即搓手道:“山君道行暴涨,理当天地同贺,等到乱世结束,咱们名正言顺办它一场夜游宴!”

魏檗没有理睬朱敛,与那狐国之主点头致意。

大致猜出了朱敛的谋划。真够损的。朱敛这一锄头下去,直接挖掉了清风城许氏的一半财源。

沛湘赶紧与山君大人施了个万福。

婀娜多姿,妩媚天然,倒不是她有意为之。

小米粒笑着喊道魏山君魏山君魏山君,平时只喊两遍,今儿贼高兴真开心,多喊一遍。

魏檗会意,微微弯腰,摊开手掌。

小米粒放下一大把瓜子。

魏檗道了一声谢,自然而然嗑着瓜子,以心声与朱敛收起了正事。

看得一旁沛湘眼皮子直跳。

朱敛听到魏檗所说一事,嗤笑道:“那小崽子救了自己一命。”

那个来落魄山避难得以逃过一劫的朱荧王朝余孽,原来同样得到了一道大骊密旨,却没有去往飞升台,年轻剑修等于主动放弃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天大福缘。

这当然是宋氏皇帝与落魄山的一种明示,我大骊已经知晓此人根脚,但是仍然愿意既往不咎,刑部粘杆郎的追捕,会就此收手。

朱敛比较满意那条丧家犬的选择,很明智。没有得寸进尺,落魄山给了他一处栖身之所,就要知足。若是还敢依仗落魄山,不知轻重,误以为一张用完就没的救命符,可以当做长久的护身符,那么朱敛就要往他尸体上贴上一张催命符。

不然回了落魄山,朱敛第二件事,肯定就是问拳。

而朱敛问拳,是要分生死的。

至于第一件事,当然是给暖树、米粒她们送去瓜子,然后做上一大桌子好吃的山野时令菜,到时候摘了围裙,再去问拳。

朱敛抬起头。

然后沛湘只见山上,缓缓走下一位青衫男子,笑意温柔。

朱敛愣了一下。

瞥了眼魏檗。

魏檗是故意不说此人此事的,反正朱老哥都回家了,自己瞧去。

在那清风城这些年秘密谋划,朱敛以防万一,免得功亏一篑,就与落魄山没有任何密信往来。

毕竟那个许氏妇人,真不是什么省油灯。比如关于凭借狐国悄悄聚拢文运一事,哪怕到现在,朱敛其实早已发现蛛丝马迹,可沛湘依旧没有与他坦言。

所以朱敛还真不知道此人身份。

只看出对方是位境界不低的剑修。

米裕以心声与朱敛笑言,“见过大管家。我来自剑气长城,米裕,白米的米,富裕的裕,玉璞境剑修。在落魄山,朱老哥喊我余米就是。”

朱敛抱拳笑道:“余老弟生得好俊朗,为我落魄山增色许多。”

米裕赶紧抱拳还礼道:“不敢不敢。”

魏檗笑容玩味。

周米粒朝余米眨眨眼,然后悄悄身体后仰几分,朝老厨子背后的包裹,丢了个眼色,示意余米,老厨子今儿回家,买了好些瓜子。

沛湘觉得自己有些不合群之余,更被那个“余老弟”震惊到了。

剑气太重!

当然不是米裕故意显摆境界。

这种事情太无聊。

事实上,米裕刚刚从老龙城返回落魄山没多久,剑气夹杂残余杀意,尚未褪尽,自然流露而已。

这还是米裕刻意压制剑意的结果。

除了米裕和朱敛先后返回落魄山,其实还有人正在赶来。

种秋,曹晴朗。终于远游归来宝瓶洲。从北而来,乘坐披麻宗那条跨洲渡船。

从中土神洲直接返回宝瓶洲,一无跨洲渡船,二来太过凶险。

种夫子就带着曹晴朗走了趟皑皑洲,去往北俱芦洲,再乘坐渡船,南下归乡。

另外一拨人,则是浮萍剑湖的隋景澄和师兄荣畅,他们从宝瓶洲南方游历北归,会再次路过落魄山。

他们期间专程跑去老龙城找了师父郦采,郦采没让大弟子荣畅留在战场,说她要是一个上头,死翘翘了,以后浮萍剑湖岂不是要给人欺负个半死,所以你荣畅就别凑热闹了,反正浮萍剑湖有我这宗主撑场子,谈不上赢多大面儿,反正丢脸是不至于的。

此时山上,竹楼外,拜剑台修行的剑修崔嵬,倒是要下山去了。

既是与剑仙前辈米裕道别,也顺道看一看那个修行符箓的蒋去。

崔嵬同样走了一趟飞升台。

已是一位元婴剑修。

如今魏檗这位北岳山君,算是相对比较清闲的一位,倒不是魏檗偷懒,实在是那几场天幕开门后的大战,从头到尾,都不用他如何出手,光捡便宜了。估计以后与那身为同僚的中岳山君晋青重逢,对方不会少说怪话。

朱敛拉上魏檗和米裕,还有那账房先生韦文龙,一起商议正事。

有太多事情要商量,而且没有一件小事。

连那安置狐国一事,都算不得最重要的。

沛湘跟着那个名叫陈暖树的粉裙女童,跟着那个奇奇怪怪的小米粒,沛湘去了一处雅静院落住下。

沛湘心情复杂,夜不能寐,干脆就离开住处,独自散步,坐在了山顶台阶上。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当下心情,过于没道理了。未到落魄山,只怕落魄山家底太薄,不曾想到了落魄山,古怪一桩接一桩,让她目不暇接,又难免心中惴惴。

然后沛湘发现朱敛应该是聊完了事情,这会儿正陪着那个岑鸳机一起走桩下山。

朱敛发现岑鸳机拳法精进不少,得知她是得到了刘十六的点拨。

朱敛让岑鸳机继续走桩上山,他则率先快步登高,来到沛湘身边坐下。

朱敛轻声道:“是不是才回过神,原来已经身在异乡了?没事,不用太久,你就会习惯的。”

沛湘轻声问道:“颜放,你是不是一直在心里,偷偷笑话我是井底之蛙?”

朱敛笑道:“怎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在我的印象里,清风城的狐国之主,是位女中豪杰。精算计,敢决断,还好看。”

沛湘幽幽道:“若是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有些女子的情绪,是真没有道理可讲的。

心情好时,万事都好。心情不好,诸事不佳。

后者总是突如其来,往往让男子措手不及,那就不要听她具体说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细碎怨言也好,不知道理何在的恼人气话也罢,莫要着急,自乱阵脚,且当是个无法反驳的道理,去听好了。一旦为此不耐烦,或是一旦以理说理,还能如何,完犊子。哪怕不说话,也要听着,也得认真看着她。

男子愿不愿意如此,往往才是女子真正的心结所在。

只不过

朱敛是谁,很快就让沛湘笑开颜。

岑鸳机在半山腰处就停步收拳,要要看见山顶台阶那温馨一幕,对朱老先生愈发钦佩。才回家乡,就要为落魄山照顾客人。

若是换成了年轻山主坐在那女子身侧,估计岑鸳机就要担忧那位沛湘姐姐的处境了。

是那山主又如何?眼神不正,还喜欢醉醺醺走夜路,喜欢万事不管,只顾着独自远游,让朱老先生劳碌异常。

而她岑鸳机每天勤勉练拳,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何况说不定下次擦肩而过,双方的拳法差距,就被她拉近许多了。

夜幕沉沉的小镇,杨家药铺。

长命道友离开骑龙巷,夜行来此,轻轻敲门。

去一处古战场砥砺武道的苏店和石灵山,如今都已经远游归来,继续当着不起眼的铺子伙计,不过石灵山住在桃叶巷,就只有师姐苏店住在这里。

苏店得到师父授意,给那位女子开了门。

长命去往后院。

苏店则干脆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

后院,长命与那位老人施了个万福。

执晚辈礼,她甚至没有落座。

询问铺子这边是否需要金精铜钱。

毕竟如今大战正酣,老龙城主战场之外,其余东西两边沿海战线,虽然不如老龙城惨烈,却也是硝烟万里。

杨老头摇头道:“好意心领。你积攒那么点家当不容易,好好余着吧。”

之所以愿意与她多说几句,除了她心诚之外,她与神道的那点渊源,更是缘由。

长命就要告辞离去。

不过老人突然问道:“压岁铺子那石柔,身上有条伏线,看出来了吧?”

长命摇头道:“不曾看出。”

杨老头换了一根老烟杆,装烟草之前,轻轻磕了磕台阶,“古蜀地界,大有神异人事,那石柔的身上传承,只是其中之一,起先并不显眼,只是余着余着,就显得比较水落石出了。”

长命对宝瓶洲十分感兴趣,落魄山上藏书颇丰,她经常翻阅书籍,倒是看到一个古蜀八百仙的书上说法?

老人继续道破天机,“她跟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有些渊源,藕断丝连。至于何时牵动荷花带动藕,得看对方心情,将来要不要重返真正故乡,来见他的师兄了。”

长命只是听着,默默记在心头。

杨老头没来由说一句:“野猫夜路遍地腥。”

马苦玄的那个“儿时玩伴”,来历当然要比石柔的那点道种灵光,要大得多。

杨老头指了指对面檐下那条长凳,“坐吧,随便掰扯几句。”

长命领命坐下。

杨老头沉默许久,缓缓道:“只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地方,天底下没有比这里更能吓唬外乡人了。”

甲子以来。

崔瀺,齐静春,这对反目成仇给天下人看的师兄弟。崔瀺离经叛道是真,欺师灭祖就算了。

文圣老秀才,君倩刘十六。加上陈平安,那么文圣一脉嫡传,就只差一个左右未曾现身此地了。

人间最得意,白也。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在此摆摊算命,就有那阴阳家邹子,在此摆摊卖糖葫芦。

天君谢实。

阮邛阮秀,李二李柳,两对fù_nǚ。

曹曦曹峻,一对泥瓶巷祖孙。

“目盲道人贾晟”,白帝城郑居中,又是一对师徒。

道老大分身之一的李希圣。

昔年白龙鱼服的宋长镜。

墨家许弱。

只差几步路就会走入小镇的阿良。

好似凿壁偷光的泥瓶巷婢女稚圭。

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魏檗。

剑修姜尚真,米裕,郦采……

当然最后,还有那桥下悬古剑。

对于山上修道之人而言,短短甲子六十年,能算什么。

所以只要稍稍运道不济,不管谁来这里,任你境界再高,胆子一大,就都要命悬一线。

哪怕一时得意,在这里与人结了仇,暂时性命无忧,也要放眼看远,多悠着点,毕竟骊珠洞天的年轻人,尤其是陈平安、马苦玄这一辈,走出去很多,出息都不会小。

杨老头破天荒笑了起来,“这等开篇,真是雄文。”(注1)

长命始终屏气凝神,只听不说。

然后她转头望去。

有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儒士,背着竹箱,手持绿竹杖,一手猛然掀开帘子,刚好看见那杨老头难得笑容,便大笑道:“老头儿,看把你乐呵的,傻了吧唧,咋的?找着媳妇啦?!老当益壮,相当可以啊!”

长命愕然。

那年轻人不知长命身份,就只好抱拳而笑,然后屁颠屁颠跑到杨老头身后蹲着,一把勒住老人脖子,“想不想我,想不想我?!”

他倒是没觉得杨老头,有本事能找到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姐姐。

长命长久呆滞,然后蓦然而笑。

知道了,是那个久闻大名不见其人的李槐。年幼就与主人关系极好。

杨老头也由着李槐造次,只是说道:“还舍得回来。”

李槐松开手,一屁股坐在旁边,轻轻捶腿,抱怨道:“这一趟好走,累死个人。屁福缘没有个。”

杨老头呵呵一笑。

长命告辞离去。

杨老头视而不见。

李槐摘下书箱放在一旁,后仰躺去,神色疲惫道:“杨老儿,你说怎么世道一下子就变得这么乱了。”

杨老头说道:“还好吧。”

李槐问道:“跟你没啥关系吧?”

杨老头默不作声,开始吞云吐雾。

李槐坐起身,“你倒是给个准话啊。真当自己是世外高人啦?老胳膊老腿的,可别逞强。”

杨老头说道:“没啥大关系。”

李槐稍稍松了口气,嬉皮笑脸道:“先前看你笑得贼兮兮,不像个正经人,有啥好事?真找着媳妇了?不能够吧。”

杨老头没有说话。

李槐又躺回去。能躺着是真不想坐着,坐着就不想站着,反正他打小就这样。习惯了啥都高不成低不就,谁都比不过,比不过身边朋友,李槐其实也无所谓,但是出远门,总能遇到些事,不是那么让人舒心快意的。

可娘亲总说他是享福的人,原因是他姐姐,生得还算有几分俊俏水灵,以后找个愿意帮衬小舅子的姐夫,可不就是躺着享福。

只是李槐一想到姐姐李柳就犯愁,老大不小的姑娘了,还没个着落。瞧瞧,错过了我那斩鸡头烧黄纸的好兄弟陈平安,嫁不出去了吧?爹娘咋个意思,尤其是娘亲,姐姐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就咱们娘亲那脾气,舍得给儿子准备的屋子,腾出来给外人住?

杨老头好似知晓李槐的心念,说道:“你姐又不喜欢陈平安,强扭的瓜不甜,这点道理都不懂,这些年读的什么书。”

李槐白眼道:“扯啥犊子,先找个媳妇,再来跟我谈男女之情。”

李槐坐起身,打开竹箱,唠唠叨叨着自个儿开销多大,这趟北俱芦洲游历就没花过钱,临了倒好,破功了。

老人听着笑着。

————

惫懒货刘羡阳,难得做客落魄山。

他不常来。

他那河畔铁匠铺子,离着山头可不近。

刘羡阳懒到了都没去什么飞升台。

反正又不是没有在梦中去过,许多次了。

一般人,莫与我刘羡阳说什么惊心动魄。

看着那个坐在小板凳上,好似小鸡啄米打盹儿的周米粒,刘羡阳轻轻咳嗽一声。

周米粒打了个激灵,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立即起身,哈哈笑道:“刘瞌睡来了啊。”

在小米粒这边早早得了个刘瞌睡绰号的刘羡阳,先点点头,然后坐在一旁,笑嘻嘻道:“小米粒啊,身为右护法,担任小门神,多跌份儿。”

周米粒无奈道:“么得法子嘞,大风叔叔远游去喽,元来也跟着他姐下山去喽。暖树姐姐每天那么忙,我又这么空。”

然后小姑娘悄悄说道:“裴钱一回来,就看到我在这儿守大门,功劳簿上,重重一笔,跑不掉的!”

小姑娘突然伸出一手,再握拳,“就算长脚跑路也不怕,我一下子就能抓住。就跟……裴钱按住骑龙巷左护法的脑袋差不多!”

刘羡阳双臂环胸。

周米粒说道:“咋了,想好人山主啦?”

想吧想吧,咱俩刚好一起。

不料刘羡阳笑着摇头,“想他个屁,一想就烦。”

刚刚拿出一捧瓜子款待刘瞌睡的小姑娘,默默放回袖子。

咋说话的,想个屁?那就吃个屁嘞。

小米粒轻轻摇晃脑袋。

刘羡阳忍住笑,问道:“以前你那个好人山主,经常当我的跟屁虫,一起去那溪边,寻一处水面窄的地儿,我先跳,他后跳。嗖一下,跳向对岸,咚一下,掉进水里。我就在对岸笑他。”

小姑娘瞪大眼睛,使劲摇头,“刘瞌睡,你吹牛皮不打草稿,好人山主可厉害可厉害。”

除了不会吟诗。

再说了,如果好人山主是刘瞌睡的跟屁虫,那自己和裴钱怎么算,辈分岂不是低了去了。

刘羡阳缩着肩头,笑道:“小米粒啊小米粒。”

小姑娘嘿嘿笑道:“刘瞌睡啊刘瞌睡。”

刘羡阳望向远方,望向那明月,玩笑道:“要赶紧找个媳妇喽,然后生个与小米粒一样可爱的女儿!”

周米粒想了想,用小脑袋画了一个圆,“一般来说,可难可难。嗑了瓜子,不难不难。”

刘羡阳喃喃道:“短亭又长亭,长亭更短亭。亭亭复停停,归路行不尽。”

周米粒眼睛一亮,“刘瞌睡,你还会吟诗哩。能不能借我用几天啊?我以后好跟裴钱显摆显摆。显摆完了,我肯定还你。”

刘羡阳微笑道:“当然可以啊。”

然后一大一小,一起看着圆圆月,各自想着远远人。

金甲洲中部。

裴钱在一处结局惨烈的战场上,捡到了一个满脸泥污的小孩子。

这是一个大王朝仅剩的最后一支精锐边军了,足足十六万人,就这样一下子打没了。

对方当时初次相逢,孩子趴在地上,先看到了一双破败靴子,鲜血浸透靴子,停步在孩子不远处。

裴钱伸出手去,要将孩子从死人堆里拽出来,那个孩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住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女子,脸庞开裂,颧骨裸露。

眼神死气沉沉。

郁狷夫来到裴钱身边,看了眼那个瘦骨嶙峋的可怜孩子,再与裴钱说道:“那一拳,谢了。”

裴钱挤出一个笑脸,轻轻摇头。

她先前在战场上远远救下郁狷夫那一拳,学自雷公庙沛前辈一脉,所以裴钱不觉得有什么好谢的。要是给师父知道了,害自己白吃一颗板栗吗?

一袭白衣极为瞩目的那个年轻男子,独自站在一处山坡顶上。

修道一途,青冥天下有个道老二,被誉为几座天下的真无敌。

武夫路上,此人也有了几分真无敌的气概。

毕竟在他之前,还有个女子武神的师父在等他。

曹慈不但出拳杀敌,还能出拳救人。

裴钱至多就是能够分心留意在溪姐姐的安危。这还是因为郁狷夫与她并肩作战,相距不远。

但是那个曹慈,双拳却能照顾极远处的战场。

不愧是师父在武道上的唯一宿敌。

师父找对手,与师父做什么都一样,始终厉害。

就是找开山大弟子,好像不是太能够拿得出手。

裴钱与那孩子说道:“起来,该装死的时候装死,该起身的时候起身,起身再低头,这样才能活得久。留在这里,死了就是死了。”

裴钱其实早就注意到这个古怪孩子,只是先前照顾不到。

这孩子,是个妖族。

但是战场上,出身金甲洲的“孩子”,竟然死死护住了一个人。只可惜孩子拼死守护的那个人,早已死无全尸。而刚刚幻化人形没多久的孩子,只是被一道术法殃及,就付出了被打断长生桥代价,所以先前不是主动装死,而是晕死过去,等到清醒过来,才开始装死。

孩子最后起身,默默跟在裴钱身后,一瘸一拐行走。

裴钱走得快,他就走得快,裴钱走得慢,他就走得慢。

郁狷夫没有藏藏掖掖,直截了当说道:“裴钱,我多嘴说一句,你以后又要自己出拳,又要照顾好一个孩子,并不容易。”

郁狷夫倒是不会因为那个孩子的妖族出身,就心存芥蒂。

裴钱点点头,“很难。”

她转头看了眼那个瞬间停下脚步的孩子。

好像那个人死后,孩子身上的那股野兽气息,就开始重新聚拢,变得更像一个修行时日未久、不太擅长遮掩妖族本相的山野精怪。

哀莫大于心死。

裴钱停下脚步,转身面朝那个孩子,用金甲洲大雅言问道:“要不要跟我学拳?”

那个孩子无动于衷,只是站在原地。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因为她从那个孩子眼中,看到了刻骨仇恨,对自己,也对裴钱。好像对整个天下和世道,都是如此。

没有道理,可事实偏偏如此。

那个孩子与裴钱对视,他终于愿意开口说话,伸出一手,嗓音沙哑,含糊不清,好似因为伤到了大道根本,以至于说话都难。

郁狷夫好不容易才听清楚,孩子是说那“借我钱,我就走。买命钱,以后还。”

裴钱说道:“学拳可以挣钱。”

孩子面无表情,低下头。

郁狷夫有些无奈,裴钱和这孩子,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

桐叶洲天阙峰青虎宫,老元婴陆雍心怀死志,找到了随军修士的领头武将,说要按照国师订立的山上规矩,与大骊王朝做一笔买卖。

那位身材敦实的武将点点头,说可以商量。然后立即喊来了两位大骊文秘书郎,与这位外乡老元婴商议细节,来的时候,还带上了一本秘录,记载之事,正是桐叶洲青虎宫和陆雍的详细消息。一位文秘书郎便与武将建言,陆雍不用去战场杀妖换取战功,炼丹即可,战功只会更大。那武将皱了皱眉头,直截了当,询问那年轻文官,所谓的炼丹折算战功,到底是怎么个算法,这陆雍搭上了一条性命,在跟我们谈此事,劳烦说仔细些。文秘书郎便先与一旁同僚仔细合计一番,然后开诚布公,按照大骊制定的既定章程,给出了武将和陆雍一个面对面的确切说法。

年轻文官,语速极快,措辞精准,没有任何含糊地方。

比如炼丹一切所需天材地宝,都不用陆雍和青虎宫给出,只是不与大骊计较工钱。

比如青虎宫的几种炼丹之法,如果当真能够对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有立竿见影的效果,那么只要陆雍愿意与大骊公开,也可以计算一笔相当可观的战功。

武将只是插嘴说了一句,你陆雍只管放心,若是不愿给出秘传的炼丹仙方口诀,大骊绝不会因此刁难青虎宫,更不会秋后算账。

陆雍喜出望外,强压着心中激动,一一答应下来。

从头到尾,只是不到半个时辰,连陆雍和青虎宫所有炼丹修士去往何处,如何去,各种丹药价格,折算成一笔笔具体战功如何计算,临时驻地的对接之人,那两位文秘书郎皆给了陆雍无比详实的说法。

谈完事情,两位年纪都不大的文官就迅速离去。

那武将也只是一抱拳,与他们没有任何客套言语。

陆雍心有感叹。

大骊边军的雷霆之势,原来不止在那战场上。

负责盯住此地外乡修士的大骊武将,每次披甲悬刀,巡视山水禁制,偶尔望向那些好似圈养起来的神仙中人,汉子眼神很冷,

与这位擅长炼丹的桐叶洲老元婴谈买卖,是作为一位大骊边军的职责所在。

大骊边军,律法最重,由不得谁不当回事。那些大大小小的规矩,都是刻在武夫的骨头里了。

大骊铁骑与随军修士,没有什么山上山下之分,皆是武夫。

可既然当下谈完买卖,就没太多忌讳了,汉子离去前,突然露出笑脸,朝老修士抱拳沉声道:“就凭老真人舍得死在异乡,天阙峰青虎宫,我与袍泽同僚都会记住。几个沙场莽夫的记不记住,当然不算什么,就只是与老真人说句心里话。”

汉子大步离去,铁甲铮铮作响,只留给老人一个背影。

陆雍忍不住朝那武将背影一抱拳,然后悻悻然放下,快步转身离去。做事去!

远处那老龙城战场上。

大寺高僧,与那不知名的道人,并肩作战。

老道人打开一幅享誉天下的行书《初霁帖》,内容不过二十八个字,后世印章竟然多达一百七十二个。

字字是符箓,一尊尊金甲傀儡,砸向妖族大军当中。

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玉璞境修士,却在宝瓶洲籍籍无名。

宝瓶洲的武运,半点不输给中土神洲之外的其它七洲,甚至比那皑皑洲还要更加武运昌隆。

可是要论一洲本土上五境修士的人数,确实太过寒酸。

而那老僧,亦是丢掷出锡杖,化做一条青色蛟龙。

更摘下身上袈裟,蓦然大如云海,遮覆十数里战场,一件袈裟之上,似有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大骊宋氏皇帝,曾经下旨在一洲之地,广建寺庙。

佛门当有还礼。

今天老僧与那道人在短暂休歇时,同坐云海上,相隔数百丈,以心声言语,老僧笑问道:“为何来此?”

“山中久居无事,就来山下看看。”

他的修道之地,是与昔年朱荧王朝一样国势雄壮的白霜王朝。

只是那一次的大骊铁骑打穿一国,马蹄过境,老神仙并未出手。

山上修行,道心无情。

不过他却不是宝瓶洲本土修士。云游至宝瓶洲,一住多年罢了。

老道人最后洒然笑道:“山外青草年年生,看不看,是贫道的事。开不开,也还是贫道的事。”

老龙城苻家首席供奉,剑修楚阳,曾经被许弱所求,然后又一同相逢于异乡。

好教那位常年横剑身后的墨家游侠,觉得昔年没白救他楚阳。

与那孙家供奉携手,

如今老龙城以一座苻家山水大阵作为屏障,这条南海战线上,已经出现了三个大窟窿,楚阳就在此负责拦阻妖族涌入。

疲惫不堪,却也杀得酣畅。

以老龙城作为阵法中枢的山水大阵,既负责阻挡那些送死不断、尸体堆积成山的攻城妖族,又能够为南岳山君范峻茂和一些得道之人,找出那些能够单独打破大阵禁制的上五境和地仙妖族。

大骊悬空剑舟,负责与蛮荒天下以攻对攻。

如今宝瓶洲老龙城以南,其实就已是蛮荒天下。

一洲之地,宝瓶开出金莲花,是一座大阵。

更有那二十四节气大阵,依旧流转无缺漏。

崔瀺坐镇“白玉京”,负责剑斩大妖。

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女子剑仙,厮杀不断,出剑不停。

昔年佩剑“”早已碎裂不堪,无法再用,手中所持,还是她从浮萍剑湖宝库中扒拉出来的一把剑,

至于一位剑仙作为山巅立身之本的本命飞剑,在异乡、在家乡先后两场大战中,郦采又都受损。

这位女子剑仙,有那惊鸿一瞥,蓦然展颜一笑。

因为有个男人神出鬼没,远远递出一剑,斩杀了一位元婴妖族剑修就远遁,只扯开嗓子撂下一句,“今夜娘子,尤为美人,最最动人!”

郦采大笑答道:“老娘好不好看,还需要你说?!”

老龙城战场最南方,周密现身于此,身边跟着嫡传弟子剑仙绶臣,以及从剑气长城赶来的流白。

还有刚收的关门弟子,不是剑修的甲申帐木屐。昔年少年,如今青年。

天下机谋智计并归贾生也。

绶臣皱眉道:“小小宝瓶洲,到底有哪些奇人异士,甲子帐前后都有记录,那些个意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我错过甲子帐谍报了?”

木屐摇头道:“师兄不曾错过一封谍报。”

周密微笑道:“怪我离乡太久。也怪崔瀺谋划太多。”

浩然天下历史上,曾有“天下机谋智计并归贾生也”的感叹。

所以木屐说道:“绣虎崔瀺,不愧是隐官的师兄。”

周密笑道:“到底有几斤几两,不死不知。”

周密一挥手。

片刻之后。

一望无垠的壮阔海面上。

雷声渐大,惊天动地。

原来是靠近老龙城的海面之外,又有一层高达百丈的海面,齐齐汹涌而至。

正是王座大妖绯妃、如今蛮荒天下摇曳河共主的一记水法神通。

她要水淹老龙城!

北去路上,不断有那精通水法的妖族修士,各自施展本命神通或是添加术法,纷纷为那道铺天盖地的巨浪,推波助澜。

滔天大浪,凶狠撞向宝瓶洲南端的那座碍事城池。

登龙台上,稚圭身形化做一道虹光,越过老龙城大阵,撞入海中,尚未现出真龙之身,她就已经将方圆十数里之内的妖族,当场震杀无数。

周密对此视而不见,只是与关门弟子木屐笑道:“先前你说崔瀺不愧是隐官师兄,是不是不太妥当,该是那年轻隐官不愧是崔瀺师弟才对。”

周密仰头望去,以心声言语道:“绣虎以为然?”

巍峨法相身在大骊陪都高空的崔瀺,手托白玉京,十二飞剑大如剑舟,悬停在四面八方,崔瀺答非所问,微笑道:“贾生计谋,让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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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别当真,别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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