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设置:
关灯 护眼
笔趣阁 > 剑来 > 第七百零五章 化雪时

第七百零五章 化雪时

裴钱缓缓后撤,不断与柳岁余拉开距离,答道:“拳出落魄山,却不是师父传授给我,名为神人擂鼓式。”

沛阿香笑着点头,“你师父多大年纪了?”

裴钱摇摇头。

能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裴钱很清楚。

不能说的,就闭嘴不言,也算以诚待人。

昔年在剑气长城的那场武夫问拳,郁狷夫曾经断去师父那神人擂鼓式的拳意。

今天在这马湖府雷公庙外,裴钱也被柳岁余打断神人擂鼓式,只递出了十七拳。

果然天下武夫多奇人。

裴钱笃定自己只要能够递出二十四拳,对方就一定会倒地不起。是九境武夫也一样。

但是对方一样能够在第二十二拳前后,再以那一拳断去自己拳意。无论是切磋分胜负,还是厮杀分生死,都是自己输。

没办法,纯粹武夫之间的一境之差,师父与人对敌,能够无视,她裴钱依旧没办法。

当下能做的,就是递出这一拳而已。

是裴钱自己悟出来的。

没想好名字,得等师父回家帮着取名字。

师父取名字,一绝。

景清,暖树,多美好?

再看看自己,裴钱,赔钱?

裴钱环顾四周,屏气凝神,心神沉浸,一双眼眸熠熠生辉。

双膝微曲,一掌竖立递出,一拳紧握身前。

此拳未出,拳架而已。

谢松花便带着两孩子御风远去数十丈。

沛阿香在台阶上眯起眼,然后轻轻挪了一步,挡在刘幽州身前。

年轻女子背后,犹如一**日破开海面,初升现世,然后骤然间迅猛悬空。

我拳一出,如日中天。

天下武夫,只能磕头。

————

中土神洲第六大王朝,邵元王朝。

国师晁朴在与得意弟子林君璧,开始复盘那头绣虎在宝瓶洲的早期布局。

亭内温煦如春,亭外却是大雪纷飞。

不过这位国师少有言语,让林君璧来为自己解释大骊王朝山上山下,那些环环相扣的复杂策略,点评其优劣,阐述得失在何处,林君璧不用担心见解有误,只管畅所欲言。

这在国师府并不奇怪,因为晁朴始终认为人世一大症结,在于人人学问深浅不一,偏偏喜好为人师,其实又不知到底如何为人师。

所以晁朴传道授业解惑的一个奇怪习惯,就喜欢是让自认学有所成的弟子,不管年纪,大可以模仿那些学塾教书匠,或在学塾为他人拆解道理,或是在书房先说服自己,以理服人先服己。

在林君璧偶尔沉思不语的间隙,晁朴便会说些题外话,他们先生学生之间,还不至于为此分心离题。

这位在邵元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高冠博带,相貌清癯,手捧一柄雪白拂尘,搭在手臂上。

关键是老人显得十分儒雅随和,半点不像一位被皇帝放心授予国柄之人,更像是一位悠游林泉的清谈名士。

晁朴微笑道:“那文圣的三个半嫡传弟子,勉强能算四人吧。当然如今又多出了一个关门弟子,隐官陈平安。我儒家道统,大体分出六条主要文脉,以老秀才这一脉最为香火凋零,尤其是其中一人,始终不承认自己身在儒家文脉,只认先生,不认文庙道统。而这四人,因为各有气度,曾经被誉为春夏秋冬,各占其一。”

老儒士娓娓道来,“无论是谁,与齐静春相处,都会如沐春风。”

林君璧问道:“听闻齐先生成为书院山主之前,脾气其实也不算太好?”

自家先生能够直呼齐静春名讳,林君璧却要敬称一声齐先生。哪怕是师徒相处,林君璧也不愿逾越规矩。

晁朴笑道:“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老人随后说道:“读书人平易近人,讲理守礼,又不是当个好好先生。书生意气,风骨一物,岂会是一滩稀泥。”

“那剑仙左右,如炎炎夏日,容易给人酷暑之感,文圣一脉的外人,实在难以亲近。左右治学耿直,不近人情。后来转去练剑,一个不小心,便剑术冠绝天下了。没什么道理好讲。”

“那个被老秀才称呼为傻大个的,真名始终没有定论,哪怕是文圣一脉的师兄弟,也习惯称呼他为刘十六,当年此人离开功德林,就不知所踪。有说他是年纪极大的十境武夫,也有说是位鬼魅之身的仙人,甚至与那位最得意,都有些渊源,相传曾经一同入山采药访仙,关于此人,文庙那边并无记载。约莫是早先写了,又给老秀才偷偷抹掉了。”

“此人言语不多,是文圣一脉最沉默的人,一些个说法,多是阿良外传,信不得。秋风肃杀,此人唯一一次出手,就惹下一桩天大的风波,不过此事最后还是老秀才出面,真不知该说是收拾烂摊子,还是捅出更大的娄子,使得一座山岳下沉。不过浩然天下如今只知后事,不太清楚真正的起因了。”

林君璧听到这里,疑惑道:“这么一号深藏不露的人物,骊珠洞天坠落时,不曾现身,左剑仙赶赴剑气长城时,依旧没有露面,如今绣虎镇守宝瓶一洲,好像还是没有半点消息。先生,这是不是太不合情理了?”

晁朴点头道:“所以有传闻说此人已经去了别座天下,去了那座西方佛国。”

林君璧神色古怪,那阿良曾经一次大闹某座书院,有个脍炙人口的说法,是奉劝那些君子贤人的一句“金玉良言”:你们少熬夜,僧人谱牒不容易拿到手的,小心秃了头,寺庙还不收。

晁朴一挥拂尘,换了手臂,笑道:“阿良能够跟文圣一脉走得太近,最早的时候,争议不小。三四之争落幕后,阿良就去了剑气长城,未尝没有大失所望的意思在其中。”

老儒士然后说到了那个绣虎,作为文圣昔年首徒,崔瀺,其实原本是有望成为那‘冬日可亲’的存在。

书院山主,学宫祭酒,中土文庙副教主,最终成为一位排名不低的陪祀文庙圣贤,按部就班,这几个头衔,对于崔瀺而言,易如反掌。

最重要的是崔瀺此人,与文庙之外的众多势力,关系极好。

与武帝城城主下出彩云谱,跟郁家老祖是忘年交、棋友,本命字为‘水’的那位书院山主,同时还是剑仙,还有白纸福地的家老祖等等……其实都由衷认可崔瀺此人的学识、人品。只不过后来非议汹汹,大势所趋,加上崔瀺也不是那种喜欢呼朋唤友的人,就使得崔瀺愈发沉寂,直到天翻地覆、山河变色之际,崔瀺才重新闯入天下视野,哪怕想要对其视而不见,都很难了。

比如晁朴,就对崔瀺很不顺眼,恨不得崔瀺就乖乖老死于大骊一国国师的位置上,如今崔瀺帮助大骊占据一洲,阻滞妖族北上宝瓶洲,晁朴佩服归佩服,只是认可此人的学问深邃、算计深远,不等于晁朴能够接受崔瀺的欺师灭祖。甚至晁朴一直将崔瀺的仓促推出事功学问,再到叛出文脉,视为文圣一脉由盛转衰的那个关键转折点。

只不过晁朴亦是一国国师,反而比一般读书人,更加不得不承认,崔瀺的事功学问,在那宝瓶洲,推行得可谓极致了。

山上山下,一洲之地,确实尽在崔瀺掌握中。

晁朴轻声感叹道:“冬日宜晒书。人心阴私,就这么被那头绣虎,拿出来见一见天日了。不如此,宝瓶洲哪个藩国,没有国仇家恨,人心绝不会比桐叶洲好到哪里去。”

林君璧低头看着案上那副宝瓶洲棋局,轻声道:“绣虎真是狠。心狠,手更狠。”

哪怕是在一国即一洲的宝瓶洲,大难临头之际,挂冠辞官的读书人,退出师门的谱牒仙师,隐匿起来的山泽野修,不少。

可那大骊王朝,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不等这种态势愈演愈烈,很快就拿出了一整套应对之策,运转极快,显而易见,好像一直就在等着这些人物的浮出水面。

大骊年轻皇帝宋和,颁布圣旨,传令一洲所有藩属。

一洲境内所有藩国的将相公卿,胆敢违抗大骊国律,或是阴奉阳违,或是消极怠政,皆按例问责,有据可查,有律可依。

胆敢知情不报者,报喜不报忧者,遇事捣浆糊者,藩国君主一律记录在案,而且需要将那份详细档案,即时交由大骊的驻军文武,当地大骊军伍,有权越过藩属君王,先斩后奏。

宝瓶洲那数百位辞官之官员,按最新颁布的大骊律法,子孙三代,此后不得入仕途,沦为白身。不但如此,各地朝廷官府,还会将那些在历史上赐予家族的旌表、牌坊、匾额,一律取消,或就地拆除,或收回捣毁。不但如此,朝廷敕令地方主官,重新修补地方县志,将辞官之人,指名道姓,记录其中。

观湖书院,一位被誉为“大君子”的读书人,亲自负责此事,与大骊吏部、礼部两位侍郎联手,奔赴四方。

这个为人温文尔雅、治学严谨的读书人,说得好听是如此,说得难听,可就是性格温吞、过于和善了,但是在那场问责各个大骊藩国君主的游历途中,展现出极为雷厉风行的行事手段,此人一次次出现在君主身侧,大加申饬,尤其是一次,竟然直接逾越书院规矩,直接出现在君臣议事的庙堂上,当面呵斥满朝文武,尤其是那拨勋贵文官,更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那番言语,既然林君璧所在的邵元王朝都知晓了,相信整个文庙、学宫书院也就都听说了。

吃书如吃屎,平常时候,也就由着你们当那腐儒犬儒了。在此关头,谁还敢往圣贤书上拉屎,有一个,我问责一个!哪个君主敢包庇,我舍了君子头衔不要,也要让你滚下龙椅,再有,我便舍了贤人头衔,再赶走一个。还有,我就舍了儒生身份不要,再换一个君王身份。

因为观湖书院这位大君子表现出来的强横姿态,加上各地严格执行大骊那套近乎苛酷的律法,

在这期间,有个老儒说值此险峻关头,是不是将那些是非对错,先放放,再

缓缓,容得那些人将功补过,岂不是更有利于大局形势?

结果此人下场,就是被那位一直冷眼旁观的大骊吏部侍郎,一脚踹翻在地。

沿海战场上,大骊铁骑人人先死,这拨养尊处优的官老爷倒是半点不着急。

另外一位礼部侍郎当场冷笑道:“当官个个都是一把好手,可惜当了官,就忘了做个人。”

庙堂之上,满朝文武,瑟瑟发抖。

至于那些临危退缩的谱牒仙师,大骊军令传至各大仙家祖师堂,掌律为首,若是掌律已经投身大骊行伍,交由其他祖师,负责将其缉拿归山,若有反抗,斩立决。一年之内,未能捕捉,大骊直接问责山头,再由大骊随军修士接手。

三位大渡督造官之一的刘洵美,与大骊刑部左侍郎,共同负责此事。

林君璧突然说道:“如果给大骊本土文武官员,再有三十年时间消化一洲实力,想必不至于如此仓促、吃力。”

晁朴点了点头,然后却又摇头。

林君璧会意,神色复杂道:“大骊有无绣虎。”

晁朴言语则更远一步,“有绣虎当然最好,若无绣虎,只要事功一脉的学问,能够持久,大骊国势,就可以继续往上走。齐静春在山崖书院,为半洲之地,培养了一大拨或显或隐的读书种子,崔瀺则以事功学问授之、用之。这就是齐静春与师兄的默契了,双方学问,既相互掣肘,又相互补充。”

晁朴指了指棋盘,“君璧,你说些细微处。再说些我们邵元王朝想做却做不来的精妙处。”

林君璧说道:“沿海战线所有战略要地,大骊铁骑分为前后两军,后军兵力相对单薄,前者主攻,以慷慨先死,生发士气,保证军心,后者督战中军各地藩属兵马。”

说到这里,林君璧感慨道:“往往是数千兵马,就敢督战数万大军,由此可见,大骊铁骑之强盛。”

林君璧继续说那仙家山头的山水邸报,竟然能够张贴在宝瓶洲各地藩属的州郡县,这彰显着着大骊王朝,对一洲山上修士的惊人掌控力。

有飞剑传信凉亭内。

晁朴一手捧拂尘,双指捻住飞剑,打开一封飞剑秘制的山上紫泥封密信后,喟然长叹道:“扶摇洲守不住了,周神芝已经战死。齐廷济开始率队退守金甲洲,会继续担任中流砥柱,可多半也只能争取守住金甲洲的半壁江山,以待后援。多少学宫书院的读书种子,就这样说没就没了。”

林君璧心情沉重。

在这之前,犹有噩耗,相较于撤退有序的扶摇洲,大批扶摇洲修士退守金甲洲。桐叶洲更加惨绝人寰。

太平山被攻破。太平山无一修士存活。

失去了三垣四象大阵,扶乩宗上下,紧随其后,一样是悉数战死,无一人苟且偷生。

大伏书院,则被蛮荒天下那个化名周密的王座大妖,亲自出手,竟是以儒家手段镇压书院。

这意味着整座桐叶洲,就只剩下两处还有些许的人间灯火,摇摇欲坠,一个根深蒂固的玉圭宗,一个左右仗剑退敌的桐叶宗。

一洲山河,虽未全部陆沉,但是一洲气运,十之八-九,都已经落入妖族之手。

林君璧问道:“先生,醇儒陈氏?”

晁朴更是感伤不已,因为他出身亚圣一脉。

而南婆娑洲醇儒陈淳安,更是亚圣一脉顶梁柱一般的存在。

晁朴无奈道:“陈先生做了一个最坏的选择,天下人觉得他理当该死的时候,不死,对个人而言该活的时候,不活。”

晁朴站起身,望向亭外大雪飘落,落地成为厚重积雪,喃喃道:“何谓该死?在世人眼中,成为第一个轰轰烈烈战死的浩然天下飞升境。何谓该活?是非功过,只要陈淳安人活着,只要守住了南婆娑洲,就有机会解释清楚,当初他为何不死。哪怕陈先生不说,自有我晁朴,有我们亚圣一脉,替先生解释。”

林君璧跟随先生站起身,“可是没有陈先生坐镇南婆娑洲,守不住的。哪怕有那位白先生赠予的搜山图,还是守不住一洲之地的。陈先生一旦为了保全自己名声,选择擅自离开南婆娑洲,看似慷慨赴死,实则才是浩然天下真正的千秋罪人。”

晁朴说道:“陈先生只要不离开南婆娑洲,所有与桐叶洲、扶摇洲有关系的修士,哪怕明知是这么个道理,仍然会对陈先生心生怨怼,如果说这还是人之常情,可是只讲恩怨、不明事理的人,世间何其多也。上山修道修皮毛,只会修力不修心。后患无穷。”

老儒士神色沉重,“相传那周密在大伏书院,笑言‘你们儒家既然掌权,为何放权给世俗君王?既知人心,为何万年不管?好一个人心本善,是你们儒家咎由自取,那我就手持照妖镜,让你们浩然天下看一看,到底是一肚子的浩然正气,还是在照妖镜之下,人性善恶,原形毕露。如今一个桐叶洲看不够,那就再多看几个洲’。”

这并非是那周密的危言耸听,只说南婆娑洲内部,就有多少人在窃窃私语,对陈淳安指指点点?

两洲沦陷,唯独南婆娑洲置身事外。

而桐叶洲和那扶摇洲,如今若有落雪之时,已经没几个扫雪人了。

晁朴笑了笑,转头对林君璧说道:“对了,勉强有个好消息,藩邸在老龙城的那位大骊年轻藩王,拒绝任何一位桐叶洲修士的北渡登岸,不但如此,这个宋睦还下令下去,任何靠近老龙城十里之内的修士,皆视为大骊敌寇。所有桐叶洲修士,不仅仅无法进入老龙城,事实上还无法进入宝瓶洲沿海任何一处,一经发现,不问身份,斩立决。”

林君璧赞叹道:“难怪绣虎放心让此人督造陪都、驻守老龙城。”

晁朴继而说道:“但坏消息就是妖族的重心,一直就是桐叶洲、宝瓶洲、北俱芦洲和皑皑洲这一线四洲。你等着吧,托月山大祖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出手,肯定是用在宝瓶洲身上。而且一定会是某个道法通天的大手笔。”

老儒士瞥了眼天幕。

他沉默片刻,有意无意道:“君璧,力挽狂澜于既倒,是壮举,缝补山河,也是。要与正人君子,清白之士,结为莫逆之交,也要学会驾驭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如此一来,你才能够真正做点实事,不然至多就是当个讲学家,教书先生,清谈名士,都不差,但是不够好。”

林君璧作揖道:“先生教诲,学生受教。暂时难挽天倾,愿为补天匠。”

晁朴点点头。

如今雪渐大,已经让人觉得寒风刺骨,但是等到化雪时,其实道路更加泥泞不堪。

化雪时最天寒,最见人心。

老儒士突然问道:“那个隐官,到底是怎么个人?”

林君璧思量片刻,答道:“足够聪明的一个好人。”

晁朴自言自语道:“齐静春已逝,左右困在桐叶宗,崔瀺据守宝瓶洲,关门弟子独自留在剑气长城,老秀才当真是……舍得啊。”

林君璧忍不住说道:“陈平安曾经说过,真正的壮举,其实从来人间处处可见,人性善心之灯火,俯拾即是,就看我们愿不愿意去睁眼看人间了。”

晁朴笑道:“雪夜羁旅远游客,哪怕一点灯火飘摇,依旧可慰人心。人生路上,确实是每多见一点灯火,哪怕置身于人间夜幕,眼中心中,就都会光亮一分。”

老秀才提议第五座天下命名为清白天下,只是中土文庙没有答应,此事依旧被搁置起来。

晁朴蓦然大笑道:“好家伙,人性且不去先谈善恶,只说好人与善心,好让儒家道统更多气力放在教化一事上,这句话分明是借你之口,说给我们亚圣一脉读书人听的。”

林君璧有些紧张。

又有飞剑传信而至。

晁朴看过密信之后,怔怔出神。

林君璧轻声道:“先生?”

晁朴回过神,说道:“我们文脉之内,专门写了一篇道德文章,讲解醇儒何为醇儒。”

林君璧脸色阴沉,“是被人幕后怂恿,还是发自本心?”

晁朴丢出那封密信,以拂尘拍碎,冷笑道:“是真蠢。”

林君璧双手使劲揉脸。

老儒士自嘲道:“突然有些羡慕崔瀺了。”

————

剑修除了那座居中的飞升城,在刑官一脉的率领下,修士与凡夫俗子,一起在城池周边地界,一鼓作气开辟出了八座灵气沛然的仙家山头,处处大兴土木,或者依山建府,或者临水筑城,并且打造出一个个山水阵法,不断秘密安置压胜之物。

等于圈画出了一道涵盖方圆千里的另类禁制。

这将是飞升城在第一层山水地界,此后自然还会不断向外扩展。

一位远游至此的剑修,成为第一拨拜访飞升城的客人。

其实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客人,甚至可以算是半个自家人。

因为他是皑皑洲邓凉,作为剑气长城的旧隐官一脉剑修,昔年待在避暑行宫,长达数年之久,与徐凝、郭竹酒他们自然再熟悉不过。

离开倒悬山时,作为元婴境瓶颈剑修的邓凉,年轻隐官就写了一封亲笔密信给他。

邓凉所在宗门,很快就开始秘密运作,以便让邓凉进入第五座天下,在那边寻找破境契机,会有额外的福缘。无论是对邓凉,还是对邓凉所在宗门,都是好事。

年轻隐官在信上,提醒邓凉,如果能够说服宗门祖师堂让他去往崭新天下,最好是去桐叶洲,而不是南婆娑洲或者扶摇洲,但是关于此事,决不可与宗门明言。最终在嘉春二年末,万事俱备,邓凉选择了北俱芦洲、宝瓶洲和桐叶洲这条远游路线,北俱芦洲的太徽剑宗翩然峰,中部的浮萍剑湖,还有宝瓶洲的落魄山,风雪庙,邓凉都故意路过,但是都没有登门拜访。

哪怕宗门已经与文庙一座学宫打过招呼,帮助邓凉讨要来了一份极具分量的通关文牒,可邓凉还是有些担心意外,担心那个太过天高皇帝远的桐叶洲,个个都是脑子一团浆糊的,事实上,究其根本,还是邓凉对桐叶洲印象太差,连带着对那边的三座书院都观感不太好,邓凉甚至做好了在那边吃闭门羹的准备。

邓凉是在嘉春三年的春夏之交,到的桐叶洲大门。然后邓凉改变主意,在那边待了将近三年,与左右前辈、剑修王师子一起镇守大门,直到大门即将关上的最后一刻,邓凉才进入第五座天下。

然后他才一路御剑,往飞升城而来。

邓凉在半路途中,凭借那三年与左右前辈并肩作战的守门厮杀,积攒下来的剑意,再加上左右前辈的指点,终于在崭新天下跻身了玉璞境。

刚好在这座飞升城东南方的紫府山,邓凉遇到了那个正在督促阵法打造的刑官领袖,同样是跻身了玉璞境的齐狩。

齐狩对邓凉的到来,显然也很意外,更加热情,亲自带着邓凉游历这座紫府山,看了那块已经被设为禁地的古老石碑,铭刻有两行古老篆文,“六洞丹霞玄书,三清紫府绿章”。齐狩与邓凉并无任何隐瞒,坦言在那山脚处,已经挖出一只形制古朴的玉匣,只是暂时无法打开,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担心一个不慎就触发古老禁制,连匣带物,一并毁于一旦。

哪怕邓凉出身于旧隐官一脉,对这位曾经多次出城厮杀的外乡剑修,齐狩的真诚,还真是发自肺腑,因为在战场上,双方有过一次合作,配合十分默契,事实上,齐狩对曹衮、玄参这拨年轻外乡人,观感平平,唯独对邓凉,十分投缘。

到了紫府山,邓凉就不着急进入飞升城了。

反正他要到百年之后再次开门,才能离开这座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崭新天下。

邓凉还不至于痴心妄想自己能够在百年之内,就可以连破两境,跻身飞升境。

所幸还有个年号。

据说时辰、斤两,这两事,目前一样没有定论。

齐狩听闻此事后,微微错愕,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两件事的意义所在。

邓凉也不藏掖,直接与齐狩说了这两件事为何不容小觑,一个牵扯着时令、历律的某种大道显化,一个决定了世间万物重量的衡量计算。

至于如今飞升城内,刑官、隐官和财库泉府三脉的暗流涌动,邓凉稍稍思量一番,就大致猜得出个大概了。

毕竟要说这些宗门事务、山头林立,浩然天下的谱牒仙师,实在是要比剑气长城熟稔太多太多。

邓凉更不会主动掺和其中。

所以邓凉跟着齐狩去往飞升城,却没有恢复隐官一脉剑修身份,而是担任了飞升城历史上的第一位记名供奉。

然后邓凉去见了董不得,一个让邓凉懂得自己注定求而不得的姑娘。

董不得当时刚刚返回飞升城,去了叠嶂酒铺那边喝酒,邓凉走在那条并不陌生的大街上,发现铺子没了大掌柜二掌柜,生意依旧还不错,不过代掌柜却成了个身形佝偻的外乡汉子,这会儿正在陪着董姑娘同桌喝酒,罗真意和郭竹酒也在,刚好一人一张长凳,就姓郑的掌柜一个男人,难怪他满脸笑意,唾沫四溅说着些宝瓶洲的风土人情,邓凉落座的时候,那个男人正好说到了骊珠洞天与年轻隐官的一些陈年往事。

没人会跟邓凉客气,打过招呼就没什么客套寒暄了。邓凉说了句终于破境了,至多是罗真意道贺一句,郭竹酒鼓掌一番,董不得甚至都懒得说什么。

邓凉反而喜欢这样的熟悉氛围,因为没把他当外人。

郭竹酒一直帮着郑大风倒酒。

郑大风便继续说那陈平安送一封信挣一颗铜钱的小故事。

董不得来这里是为了喝酒解闷,随便郑大风瞎扯,郭竹酒却是缠着郑大风多聊他师父。

而罗真意,便只是听着,偶尔喝酒,她不说话。

郭竹酒听到郑大风说她师父,少年时每天奔走在福禄街、桃叶巷和栅栏门,然后就在那边第一次遇见了宁姚。

至于那位英俊潇洒酒量好的郑掌柜,当然便是双方的见证人了。

郭竹酒只觉得听见了天底下最精彩的故事,以拳击掌,“不用想了,我师父肯定第一眼瞧见了师娘,就认定了师娘是师娘!”

这些事情,师父当年没说过,师娘也从来不提的。

郑大风点头道:“是啊是啊,那会儿绿端你师父,其实就已经很老道,早早晓得女子学武和不学武的区别了,把我当时给说得一愣一愣的,好几天才回过味来。也不用奇怪,穷苦孩子早当家嘛,什么都会懂点。”

郭竹酒微微歪头,皱着眉头,郑掌柜这话怎么听着不太对劲。

罗真意微微讶异,低头默默喝了口酒,依旧不言语。

郑大风咳嗽一声,说我再与你们说说那条泥瓶巷。那边真是个风水宝地,除了咱们落魄山的山主,还有一个叫顾璨的混世魔王,以及一个名叫曹曦的剑仙,三家祖宅都扎堆在一条巷子里边了。说到这里,郑大风略微尴尬,好像在浩然天下说这个,很能吓唬人,唯独与剑气长城的剑修聊这个,就没啥意思了。

郭竹酒趴在桌上,突然说道:“师父那么些年,一个人在泥瓶巷走来走去的,离了祖宅是一个人,回了家也还是一个人,师父会不会很寂寞啊。”

郑大风揉了揉下巴,点头道:“约莫是有些的。反正你师父每次远游返乡,都会先去泥瓶巷祖宅坐一会儿。”

郭竹酒低声道:“郑掌柜,我师父少年时的模样,是咋个模样啊,无法想象唉,师父小时候,我就更无法想象啦。”

郑大风笑道:“成天风吹日晒,黝黑瘦瘦的,个头还不高,所以很不起眼,再小些时候……除了同样穿草鞋,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郭竹酒挠挠头,继续趴在桌上,盯着自己眼前的那只白酒碗,“我还以为师父嗖一下,就变成了少年,再嗖一下,就变成了我熟悉的那个师父。”

郑大风抿了一口酒,不再言语。

邓凉突然说道:“先前有人评选出了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单单将不说姓名的‘隐官’,排在了第十一,最少说明隐官大人还在剑气长城,而且还跻身了武夫山巅境,还是一位金丹剑修了。”

郭竹酒猛然坐起身,“真的?!”

邓凉点点头,笑道:“千真万确。”

邓凉瞥了眼罗真意。

董不得瞪了一眼不安好心的邓凉。

邓凉自罚一碗酒水,结果连罗真意也对他没好脸色了。

邓凉只得转移话题,问道:“宁剑仙就一直没有返回城中?”

郭竹酒叹了口气,“么得法子,师娘肯定比谁都想师父啊,又不好意思当着我们面借酒浇愁,只好一个人跑远了,然后在谁也瞧不见的地方,可劲儿想念师父,唉,师娘捎上我多好,还能借用一下袖子擦擦眼泪来着的……”

郭竹酒的脑袋突然被人一把按住,额头紧贴桌面。

脑袋抵住桌子的郭竹酒,只能先笑哈哈,再闷声献殷勤:“师娘师娘……你咋个回来,也不在天上御剑炸出一连串雷,我都没机会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嘞,师娘是如今咱们这座天下的唯一一位仙人唉……”

宁姚使劲按了两下,郭竹酒小脑袋咚咚作响,宁姚这才松开手,在落座前,与郑大风喊了声郑叔叔,再与邓凉打了声招呼。

郑大风这是当年骊珠洞天一别,第一次重新见到宁姚。少年已不再是少年许多年,昔年少女如今也已是惊世骇俗的仙人境。

郑大风笑道:“宁姚你放一千一万个心,最少在那由我看门多年的落魄山上,陈平安绝对没有对谁有半点歪心思。”

宁姚一笑置之。

郭竹酒坐在宁姚身边,抬起手,小声道:“师娘,你来之前,我掐指一算,就算到了师父已经是山巅境,而且马上就是玉璞境剑仙了。”

邓凉有些无奈,可惜顾见龙和曹衮、玄参他们仨都没在,不然别说玉璞境,飞升境都是隐官大人的囊中物了。

这第五座天下。

哪怕扶摇洲和桐叶洲两道大门已经关闭,依旧乱象横生。奇人异事,更是数不胜数。

天隅洞天洞主蜀南鸢的独子,蜀中暑,打造出了一座超然台之后,与一个登门拜访的黑衣书生,相逢投缘。

后者名为陈稳,来自北俱芦洲,却不是剑修。

然后一些个原本还觊觎那处超然台的桐叶洲修士,得知此人竟是那年轻十人之一,差点没当场吓破胆。

一个名叫杨横行的练气士,擅长符箓,脾气极差,跟桐叶洲修士纷争不断。结果惹了众怒,被近百号练气士追杀。不曾想这厮在这座天地悄悄跻身了元婴境,以及远游境,一大拨修士,被他反过来杀了个大半。

再就是传闻有剑气长城的一位女子剑仙,曾经独自御剑南下,极为靠近那道南大门,剑斩多人。

而那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有人独自出门远游,然后顺便路过那处许愿桥。

夜幕中,一袭白衣夜读书的许白,独自站在桥上,遥望对面山巅有一轮明月,有一骑策马山脊上。

许白凝神远眺,便见那红衣女子,身骑白马,腰悬狭刀系酒壶,仿佛骑马入月中。

皑皑洲马湖府雷公庙。

裴钱以八境武夫,递出相当于九境圆满的无名一拳。

柳岁余则以九境巅峰武夫,还以十境一拳。

互换一拳。

裴钱那一拳,既问拳也接拳,倒滑出去数十丈,虽然浑身浴血,身形摇晃数次,她仍是强提一口气,使得双脚陷入地面数寸,她这才晕厥过去,却依旧站立不倒。

柳岁余被那一拳打得整个人撞破雷公庙外墙,在雷公庙内踉跄止步,呕出一大口鲜血。

沛阿香当时只小声嘀咕了一句话,“又一个姓裴的。”

裴钱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之后,然后在雷公庙又养伤一月有余。

在这期间,没有搭理那个叫刘幽州的陌生人,只是与谢姨、举形朝暮他们问了些剑气长城的事情。

比如师父在她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师父担任隐官之后,做过哪些事,说了什么话。

也问那谢姨,成为一位金丹剑修,是不是很难。

最终在离去之前,裴钱独自出门一趟,帮着举形和朝暮,分别打造了一只普通材质的书箱和竹杖,作为临别赠礼。

既然被他们称呼为裴姐姐,又年长十多岁,其实就是半个长辈了。

先与沛阿香和柳岁余两位前辈道谢和告辞,裴钱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在雷公庙外与谢姨他们师徒三人告别。

她弯下腰,与那两个剑仙胚子笑道:“好好练剑,然后多读书,多行游,要在一起少别离。”

背着崭新竹箱的举形使劲点头,“裴姐姐,你等着啊,下次咱们再见面,我一定会比某人高出两个境界了。”

朝暮攥紧手中行山杖,同样小鸡啄米道:“裴姐姐,以后我们去落魄山做客啊,一定要在家啊。”

裴钱笑了笑,直起腰,拍了拍俩孩子的脑袋,“有师父在身边呢,不要着急长大。”

谢松花让两名弟子留步,她单独送了裴钱一段路程,两人一起徒步。

举形和朝暮远远望去,好像裴姐姐的个子又高了些?

刘幽州坐在门外台阶上,心思悠悠不在雷公庙了。

他掏出一枚雪花钱,高高举起,真是好看。

远方,裴钱只是看着地面,轻声说了一句话,“师父曾经在家乡对我说过,他照顾自己的本事,不是吹牛,天下少有,师父骗人。”

谢松花无言以对。

裴钱快步走出,然后笑着倒退而走,与那位谢姨挥手告别。

谢松花笑道:“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

裴钱重新转过身后,快步而行,走出一个六步走桩,猛然间拔地而起,御风远游天地间。

刘幽州抬头望去,手中雪花钱好看,今夜月色也好看。

浩然天下。

老秀才在那扶摇洲北部现出身形,以心声大喊道:“喂喂喂,白兄弟,在不在,应一声?!他娘的有个家伙说你有没有仙剑在手,都不咋的,搁我我是绝对忍不了的!”

孙道长毫无征兆地返回两座天下接壤的大门处,朗声道:“还个屁的剑,只管拿去!”

于是一位原本守着桃花与草堂的青衫书生,一剑随手劈开天幕,重返浩然天下的扶摇洲中部,望向一位王座大妖,读书人淡然道:“好的。白也已至。”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热门推荐
一念永恒飞剑问道仙域天尊八戒泡妞系统通天神捕点道为止不朽凡人无界仙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