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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君从故乡来

人性和神性始终纠缠不清,好似一场拔河,更像一盘尚未决出胜负的残局。

天公不语对枯棋。

老人久久无言,回过神后,抿了一口酒,慢慢嚼着糖蒜,蓦然大怒,“换师傅了。还敢提价?!”

封姨继续游览花神庙,在人群中,瞧见有位衣饰素雅的年轻女子,朝她姗姗然施了个万福。

封姨愣了愣,眯眼而笑,走上前去,揉了揉她的脑袋,打趣道:“大姑娘家家啦。”

毕竟是一位十四境。

“有水分”的新十四,也是十四境啊。

王朱想要刻意隐藏踪迹,还是很容易的。

当年王朱离开骊珠洞天,跟随皇子宋集薪一起来到大骊京城,封姨就有暗中护送过少女稚圭,在那之前,妇人看待泥瓶巷的稚圭,也如自己的晚辈。

若说苏勘,看似押注,实则是在暗中为马苦玄护道。那么这位封姨,何尝不是出于私心,想要格外照拂稚圭几年?

封姨将花篮递给王朱,柔声道:“赶巧,送你了,别嫌弃。”

王朱挽在手中,嫣然笑道:“不会嫌弃,很开心。”

在东海水府跻身了十四境,前尘往事便愈发清晰了。虽然她一直不觉得自己是当年被迫在宝瓶洲南部登岸、一路逃窜至陨落之地的“她”,但是前身所有的人事,情绪,都是如此真实。记忆里的所有美好,已成追思,只有极少数的例外,还有机会触手可及,比如眼前这位妇人,曾经以艾草点额的封姨,大概就是这座人间长久给予“她”、或者说是她们善意的存在了。之一。

封姨伸出大拇指,轻轻拂过年轻女子永远微皱的漂亮眉头,轻声道:“老夫子不也说了,虽百世仇恨犹可报也,但是要讲一个恩怨分明,我们要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王朱嗯了一声。

未必是封姨的道理说得有多好,可能就只是想要听一听她的熟悉嗓音。

封姨笑问道:“能不能借东海水君的官威用一用?”

王朱疑惑不解。

封姨指了指一位还算比较顺眼的花神娘娘彩绘神像,“我想要跟她聊几句。”

王朱白了她一眼。这种小事算得了什么。再说了,自己有什么官威,如今浩然修士,看待东海水府,至多就是敬而远之的心态。即便是修水法的炼气士,必须出海修炼,在海上寻一处水运浓郁的古仙岛、或是海底宫阙旧址落脚,也多是与其余三位水君打商量,有意绕开东海水府。

封姨在她额头敲了一板栗,“老样子。”

随后封姨掐诀,驾驭本命神通,借助风声跨越山海,要请百花福地里边能够管事的这边叙叙旧。

————

既然正主都现身了,臭椿道人笑着介绍道:“这位老神仙,正是接替火龙真人担任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的梁爽,梁老真人。”

刘老成立即起身,赫连宝珠也是赶忙行礼,唯独高冕依旧不动如山。这让赫连宝珠头疼不已,都不知道如何帮忙补救,自家老帮主的风骨,也太重了点。

臭椿道人不知为何,主动说起了一桩故事,缓缓道:“当年修道修岔了,出门散心,好的不学学坏的,偏要跟高老儿一般意气用事,跟人起了争执,就雪上加霜,伤了大道根本,以至于需要以五雷正法淬炼飞剑,方可自救。”

“只是龙虎山的山门,岂是我等旁门左道进得去的。何况五雷正法是一家一姓的不传之秘,龙虎山自有老祖宗的规矩在,就算有心相助,岂能破戒?历史上多次山上风波,不正因为某位黄紫贵人的宅心仁厚,私传秘法导致?贫道只是在酒桌上牢骚了几句,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当时一起喝酒的朋友便借口去茅厕,回来再战,不曾想那厮脚底抹油,一走了之。”

听到这里,梁爽抚须而笑,听着很是耳熟。

老道士说道:“约莫隔了半年,这厮厚着脸皮约贫道喝酒,说是这次务必让他请客,结果他拎来了两壶市井土烧,贫道等死久矣,反正喝什么都是喝酒。他丢了一部手写的秘笈在桌上,信誓旦旦说是被一群爱慕他的仙子追赶,御剑过高,约莫是相貌过于出彩了,天妒英才,挨了雷劈,不料因祸得福,开窍了,一下子就领悟了雷法的无上真意,完全不输龙虎山的五雷正法,以前欠下的酒债,就当结清了……贫道一边听他胡诌,一边翻看秘笈,确是亲笔,那字迹,仿起来很难。”

高冕疑惑道:“他敢送,你也敢收?还敢照着练?!”

问出了赫连宝珠的心声,这位上了年纪的道门剑仙,真不是老寿星吃砒霜?

老道士笑道:“不管真相如何,贫道凭此渡过一劫。不但剑术精进不少,还额外学成了一门雷法。”

刘老成却是权衡一番,做好了与梁爽撕破脸皮的准备,显而易见,梁爽是一路追踪到宝瓶洲,“清理门户”追缴秘笈了?要将臭椿道人抓回天师府?臭椿道人找到高冕,高冕喊来他刘老成来到大骊京城?刘老成觉得大致有数了,哪怕高冕此举有拖他下水的嫌疑,无所谓,说明高冕是真把自己当朋友。一座真境宗的宗主头衔,还不至于让刘老成恋栈不去,大不了重新当个山泽野修。

昔年书简湖,刘志茂之流,只会当野修,一辈子也只能当好野修。仲肃他们则是自视过高,沽名钓誉,手腕有限,难成气候。

梁爽终于开口,问道:“道友,那本雷法秘籍可在手边?”

老道士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本泛黄册子,递给这位外姓大天师。

梁爽接过册子,打开瞥了几眼便合上,说道:“册子,贫道得收缴了。此外恐怕道友还需要走趟天师府,宽心便是,贫道自会帮忙解释清楚。事情是小事,却可不含糊蒙混过去。至于误打误撞学成的五雷正法……倒也不难,贫道可以举荐道友当个挂名的供奉,如此一来,就不必还给天师府了。”

老道士看了眼不远处撅屁股看鱼的小道童,笑道:“原来如此。”

梁爽会心道:“缘来如此。”

臭椿道人直截了当说道:“贫道那徒弟,果有仙缘,梁天师只管领走,贫道先前就算出了与这孩子是师徒缘薄的结果,当时还奇怪,孩子心地好,命中也无大的灾厄,贫道又不是那种吝啬压箱底手艺的人,走南闯北,一直带在身边,师徒岂会缘薄。是直到昨天在那村姑渡,贫道才恍然大悟。事已至此,不过是个顺水推舟,只求梁天师收了他作徒弟,好好栽培。”

梁爽袖中掐诀,以心声与臭椿道人大略说了一番自家道统的秘密,臭椿道人大笑不已,“那贫道就吃了颗定心丸!”

梁爽说道:“道友这场护道之恩,贫道总要表示表示,和稀泥,终非美事。道友不妨开个价,当然不是卖徒弟,否则既是羞辱道友,也是贫道羞辱自己。你我皆是道门中人,理当晓得这是了因果断尘缘的手段。”

臭椿道人摇头道:“帮忙讨要个天师府供奉,足够了。”

梁爽摇头道:“不够,远远不够。非是贫道自夸,也曾是只差一步就能够功德圆满的金仙人物……”

臭椿道人截住话头,说道:“那贫道就狮子大开口了,与梁天师讨要两张接引符,必须是破碎的洞天福地各一,它们还要能够相互衔接,主人有机会行‘开天辟地’之举。”

梁爽抚掌笑道:“正合吾意。”

说是这么说,老真人掏袖子取符箓的动作,好像还是显得不够利索,拖泥带水了。

臭椿道人将那小道士喊到跟前,说明缘由,小道士哭得稀里哗啦,只是不肯改换师父。

这些年跟着老道士行脚万里,风餐露宿,规矩还多,孩子既觉得太苦了,又很想念家乡,总要撂下一句自以为最狠的话,总有一天我要换个师父的。

谁想真有这么一天了,孩子却是死死抱住那把师父最珍爱的胡琴,眼泪鼻涕糊了脸庞一大把,哪里舍得换师父。

小道童使劲抹了把脸,“你赶我走,我也不还你胡琴了。”

臭椿道人说道:“本就是要送你的。”

小道童闻言一愣,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撒泼打滚。

臭椿道人头疼不已,刘老成和赫连宝珠也觉得挺有趣。高冕甚至在那边拱火,说你这师父实在是太狠心了,刚才如果没看错的话,你师父好像收了一大笔钱,建座庙,绰绰有余……

孩子一听这个就觉得天都塌了,愈发伤心欲绝,躺在地上,抱着胡琴,蹬腿不已。

梁爽倒是半点不恼,笑眯眯看着倔强孩子的耍赖。

老真人还要忍住不笑,师父啊师父,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当年你是怎么教道法的,我就怎样……

想到这里,老真人抬起一只道袍袖子,遮了遮脸庞。师父,好久不见。

好一番劝慰,臭椿道人才让孩子心情平复下来,这还要归功于梁爽承诺跟他们一起云游几年,攒够了钱建造一座庙,再换师父。

深山道士,神清气爽,学究天人。江湖剑客,光明磊落,快意恩仇。

刘老成也觉这栋没花几个钱就收入囊中的私宅,今天可谓蓬荜生辉。

难不成真是一块可以多住几次的风水宝地?离京之前,将那道友约来,喝个酒道个谢?

这座院内,梁爽道力最高,眼力最好,老真人眯眼捻须,抬头望天,好个头顶三尺有神明。

碧色如洗、净如一片玻璃的天空中,隐匿的存在,察觉到老道士的窥探,立即便有一双竖瞳的金色眼眸缓缓转动,与之对视。

这双湛然眼眸的主人,是国师府内道号撄宁的宋云间,负责盯着京城之内大修士的动。宋云间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提醒。

梁爽微笑道:“道友,能不能捎句话给**安?”

宋云间点点头,“当然。”

梁爽跨洲游览宝瓶洲,是需要跟中土文庙报备的,不过跟以往境况不同,早先是能不批准就绝不批准,现在是能通过就给过。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当然主要是现如今天下形势不同了,再者跟谁在文庙那边主持事务也有关系,老秀才确实人情达练,很能通融。

而且宝瓶洲比较例外,除了文庙那边必须点头,梁爽还要跟仿白玉京那边打声招呼,老真人是如此,先前刘蜕亦然。

梁爽这次莅临大骊京城,还有句话要带到,原来是仿白玉京那边的老夫子,觉得飞升境过境,以后只要跟国师府报备就可以了。

听闻此事,宋云间说道:“我会将老真人这些话转述给国师,只是此事的结论,还需国师自行定夺。敢问老真人是在京城稍候,等消息,还是让国师自己去跟仿白玉京那边沟通?”

梁爽笑道:“贫道一个宝瓶洲外人,就不继续当传话筒了,成何体统。”

这位身份神异的撄宁道友,说话还是客气的。跟如今的文庙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次出关,梁爽也与一二好友,论及此事,都说现在文庙跟他们议事,不管是面谈还是书信往来,都是有商有量的,言语措辞极为妥帖。其中一位,更是坦诚笑言受宠若惊。

若说形势所迫,有求于人,文庙不得不低头?非也。事实上,现在的中土文庙,才是万年以来最具权势的。诸多安排,稍加琢磨,不可谓不强势,但是大修士对文庙的总体观感,反而要比以往更好了。界线之清晰,分工之明确,赏罚之分明,策略制定之强势配合待人接物之柔和……都让各洲山巅大修士们耳目一新。

高冕突然说道:“我已是废人一个,想要做些什么也是有心无力,你则不然,送出徒弟之后,返回金甲洲,不如将那宗门和盘托出,双手奉上?也算找个好人家嫁了,不说什么高攀谁,如果真能当个龙象剑宗的下宗,总是不委屈的。你是开山祖师,两任宗主都是亲传和再传,这点小事情,总能轻松搞定吧?”

臭椿道人咦了一声,“慷他人之慨,也能说得如此豪气干云?”

刘老成心中讶异,如此大手笔?听高冕的口气,这位臭椿道人,在金甲洲竟有一座宗门的家业?学那齐老剑仙,也要送出一座宗门当贺礼?不愧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递剑杀妖不含糊,为人处世也是如此……豪爽的?刘老成心思急转,盘算起金甲洲那些座宗字头仙府,

高冕瞪眼道:“与你好好说话不听劝,非要我满嘴喷粪你才点头?”

毕竟是要敲定一座宗门的归属,百多号徒子徒孙们的谱牒“迁徙”,臭椿道人好像一时间难以决断,默不作声。

高冕说道:“你肯送,也要看人家乐不乐意收。”

臭椿道人点点头,话糙理不糙。

高冕伸手道:“拿来!”

赫连宝珠一头雾水。

臭椿道人一边掏出那两张符箓,一边埋怨道:“还没捂热。”

高冕得手了符箓,骂骂咧咧,“他娘的这才叫慷他人之慨!”

梁爽啧啧称奇,真是长见识了。

老真人没来想起一句古诗,淮南一叶落,惊觉洞庭秋。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那么剑气长城的风土人情,可想而知。

先前其实梁爽在仿白玉京内稍微坐了一会儿,与那位老夫子小叙片刻,就有聊起当年在书简湖停步的年轻账房先生,老夫子说当年**安的脸皮,不好说是薄如蝉翼,也远非今日厚如城墙的光景。所以就提到一事,到底是**安将家乡风气带去了剑气长城,还是在剑气长城那边入乡随俗?

高冕看了眼臭椿道人,臭椿道人说道:“我离开京城之前,肯定会主动拜访。”

高冕点点头,提醒道:“注意说话语气。”

臭椿道人竖起大拇指,“你说这句话最能服众。”

高冕一笑置之。

既然年轻隐官去了村妆渡,就等于将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言外之意,谁都不必装傻。臭椿道人,之所以挑选这个时间节点去找高冕叙旧,本身就是一种表态。就算**安不去村妆渡那边找高冕,在破庙那边,碰巧遇到臭椿道人,相信这位金甲洲宗门的开山祖师,也会找机会见一见**安,硬着头皮,与之开诚布公聊一次。

高冕也没捂热,就将两张符箓抛还给臭椿道人,顿了顿,缓缓道:“你反正还要见他一次,记得帮我转赠给**安,就说是我个人的贺礼,与门派无关。”

臭椿道人气笑道:“脱裤子放屁么!”

这次轮到高冕默不作声,臭椿道人到底不是言语无忌的高冕,不忍心戳穿这位好友的心思。

臭椿道人只是试探性说道:“一起见见吧。”

高冕摇摇头。

臭椿道人也不强求,重重叹气道:“也行。”

家乡是宝瓶洲的末代隐官,却是在他们的家乡被天下熟知。

也难怪别洲修士会调侃宝瓶洲一句墙里开花墙外香。至于宝瓶洲这边调侃自家人也是不遗余力,说剑气长城可得好好感谢阮邛,若不是当年骊珠洞天铁匠铺子放这个漏,剑气长城如何捡漏?

“君从故乡来”。

他们却不敢多见,不敢多聊。

高冕和臭椿道人,人名是化名,道号也是自号。

先前,他们很怕那位不事功便注定无法当上末代隐官的年轻人,以大义压他们,要求他们做点什么。

但是他们更遗憾那个年轻人没有这么做。

不要看年轻人先前与他们见了面,如何和气,喝酒,笑谈。

归根结底,那叫客气。

你们也配剑气长城的隐官与你们谈大义?

也许,也许是他们误会了,年轻人并没有这么想,就只是想要跟剑气长城走出的老人叙旧几句,也许。

家乡那边,许多前辈和晚辈们,恰似荒原上的野草,生死都最炙热的付诸一炬了。

而他们却像是花圃里的花木,年复一年,天寒地冻也好,春暖秋凉也罢,既无刀刃相逼,也无频繁目送,荣辱都在太平世道里。

外人永远无法理解和体会他们与年轻隐官面对面聊天时的心情。

就像臭椿道人和高冕会忍不住望向年轻人的“背后”。在“那里”,好像站着很多曾经无比熟悉的故人,他们可能是在谈笑风生,相互间嬉笑怒骂,可能是并肩走向一去不回的战场的背影。最怕那些堂堂正正以纯粹剑修身份生于城墙这边、死于城墙那边的他们,转头回望一眼,好像微笑询问一句,你们是谁,是剑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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