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青同看在“郑先生”的份上,才愿意多说一些花钱都买不来的内幕。
陈平安纠正道:“说是‘看管’,可能更准确些。”
因为这颗远古遗留金丹,并不在老观主手上,而是位于云窟福地的黄鹤矶崖壁间,与一座观道观隔着半洲山河,离得很远了。
而这颗金丹,完全可以视为一件仙兵品秩的山上重宝,并且能算是仙兵中,又属于极为珍稀的那一类,
就像陈平安当年得自蛟龙沟的法袍金醴,在半仙兵当中,又是出类拔萃的,还有陈平安那把后来借给隋右边的痴心剑,在法宝当中,就显得极为“鹤立鸡群”。
根源就在于“生长”二字。
能够不断锤炼,继而提升品秩。如人之修道,依次破境。
想到这里,陈平安突然说道:“好像‘长生’二字,颠倒顺序,就是‘生长’。”
只是青同现在最头疼这些空话大话,想吧,注定琢磨不出个所以然,不去想吧,又好像会错过什么。
修士金丹的品秩高低,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一位地仙的大道成就。
与老百姓所谓的三岁看老是差不多的道理。
当然并不绝对,特例总是有的,但是常理之所以是常理,无非就是在于难有例外。
就像陈平安自己,之前一直不被看好,就在于本命瓷破碎,“早早被看死”了。
之后却又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陈平安问道:“为何姜尚真会与倪元簪‘借剑’?”
在云窟福地,姜尚真曾经说过一句“我今欲借先生剑,天黑地暗一吐光”,只是倪元簪矢口否认此事,而且神色不似作伪。
按照姜尚真的说法,当年他之所以会去藕花福地虚耗光阴一甲子,就是打算帮助陆舫跻身甲子一评的天下十人之列,最好是名次靠前,然后就可以让挚友陆舫顺势取得一把趁手兵器。
青同默然。
此事当真说不得。
一旦说破了天机,青同担心会老观主翻旧账,这位碧霄洞主的小心眼与不饶人,曾经是天下公认的。
陈平安想到姜尚真评价倪元簪那句“你这个人就是剑”,忍不住笑了笑,自家周首席,就是会说话……
青同沉默许久,估计是也担心被身边这位记仇,试探性道:“稍后见着了卢生,你自己问问看?”
陈平安说道:“有什么难猜的,倪元簪在藕花福地,其实就可以视为半个练气士了,开辟出一条崭新道路,是‘以身炼剑’。”
姜尚真说过,倪元簪精通三教学问,看书无数,只是被藕花福地的大道压制,使得一颗澄澈道心只是有了个雏形,最终才会被老观主“请出”福地。
何况陆沉也曾泄露天机,说过了女冠吾洲的成道之路。
青同佩服不已,不愧是白帝城郑居中,真敢想,真能想。难怪会纠结那个“我是不是道祖”的荒诞问题。
青同问道:“听说喜好此道的渔翁,还有事先打窝的讲究?”
陈平安嗯了一声,“一般是为了钓大鱼,不过在湍流急水里边打窝,其实也没有问题,找堆石头就行了,都能聚鱼。”
青同试探性问道:“这个说法,有无深意?”
陈平安说道:“对你来说,没有深意。如果换成陆沉、倪元簪听了,估计就会心有戚戚然。”
青同也没有反驳什么。
只见陈平安再次提竿散饵,然后重新抛竿入水。
而那边吕公祠旧址的院内,刹那之间云雾升腾,三头女鬼瞬间陷入白雾茫茫中,环顾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抬头再看,明明尚未黄昏,却已明月当空,耳边依稀可听见更夫敲梆子、以及好似兵卒传夜声响,再下一刻,她们眼前视野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深水长桥,桥那一段,是一座朱红色高门府邸,一殿
巍峨,两廊森列,门外那座石猊欲怒,狰狞可怖,更有一队披甲武卒,在廊下依次排开,霜戟生寒,又有两位衣紫衣官袍,一人身材修长却骨瘦如柴,一位白胖微须,腰系玉带,双方联袂跨出大殿,大摇大摆走下台阶。
三头女鬼身后远处,站着那拨山泽野修,其中一位锦衣老人,与那两位yín祠神灵,遥遥抱拳笑道:“有劳两位大仙出手了。”
大骊朝廷曾经裁撤一洲yín祠无数,一些个服管的,且身世清白,大骊往往另有安排,可终究还是有一些不服约束的,尤其是来历不正,经不起大骊礼部和刑部勘验、稽查的,就只能是舍了祠庙和塑像不要,各找门路苟且偷生了,虽说没了基业,不光是金身摇晃,还会矮了一大截,可总好过被大骊礼刑两部官员和那些随军修士翻旧账,当场打砸了金身。而且就算是沦为孤魂野鬼,可只要能够在那些藩属小国的山野僻静处,重建祠庙,得了香火,就可以重新拼凑金身,如今大骊朝廷已经只剩下鼎盛时的半壁江山,以那条大渎为界,宝瓶洲的整个南边,都已纷纷复国了,梦粱国、青鸾国这样的地方,不敢久留,但是总有其它去处,可以作为栖身之所。
而凭借杀人越货起家的山泽野修,有一道鬼门关,就是收取弟子,当然是那种入室弟子。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甚至可能是打死师傅,只好不倾囊相授,将杀手锏藏私,绝不传授压箱底的手段,不让弟子尽得真传,再就是让弟子立心约发毒誓,再以秘术控制。不然如果身边没有几个帮手,又很容易势单力薄,难挣大钱。
这就为什么谱牒修士,成为山泽野修很容易,但是山泽野修,却很难成为谱牒仙师。
那位锦衣老者,境界不高,只是观海境修士,但是心思活络,很快就勾搭上了这两位真身是一蛇一豺的yín祠“大仙”。
双方可谓一拍即合。
两位yín祠大仙,需要借助这个练气士,帮忙跋山涉水,重新寻找道场,好一路避开那些文武庙和城隍庙,以及各地朝廷封正的山水正神。作为回报,两尊大仙会帮着那拨山泽野修解决一些小麻烦,就像今天这种情况,还是乐于出手的,捉了鬼再吃鬼,两位大仙是可以助长道行、淬炼金身的。
瘦高大仙走上长桥,站定后,沉声道:“敢有不伏者,押入酆都城。”
一旁白胖大仙声如炸雷,怒斥道:“小小鬼物,作恶多端,还不赶紧伏法,跪地磕头?!”
一自缢身亡的吊死鬼,一个投水自尽的溺死鬼,都已花容失色,最后出现的那位女鬼,相对道行最高,心性也更为坚韧,明知对方是yín祠神灵出身,她仍是冷笑道:“你们这种出身,更见不得光,不管是被县里的城隍爷知道,还是被汾河神祠察觉,你们都别想走出此地。”
只是她难免心中悲苦,要是这梦粱国,依旧属于大骊王朝,这些个四处逃亡的yín祠神灵,哪敢现身?
锦衣老者双手负后,老神在在,微笑道:“所以说要在门口那边布下法阵,好遮掩耳目嘛,你们一味托大,瞧不起我这个观海境,先前不拦着,现在好了。至于这栋宅子的正主儿,我们打探过虚实,撑死了就是个龙门境,一本牡丹的花魅出身,是也不也?只是她敢来救你们?”
就在此时,有一个儒衫老者,走入这栋吕公祠遗址的古宅,微微皱眉,随手打散那些云雾。
至于那三头女鬼,一拨山泽野修,与两头yín祠神灵,老人只当没看见,自顾自游历此地。
最早的吕仙祠主殿,里边供奉的吕公神像和那些彩绘从神,皆早已不见。
只能通过主殿的覆以歇山式琉璃顶,依稀看出当年的形制不低,大殿原本悬挂一块皇帝御笔题匾的“风雷宫”,只是没能悬挂多少年,换个朝代,自然而然就给摘掉了,好不容易由祠升宫,被打回原形不说,最后就连最先的祠庙,都未能维持下来,只剩下一座八卦亭和亭外的一块梦字碑,勉强保住了原貌,好似相依为命。
那块梦字碑,其实暗藏玄机,镂空内里篆刻有一篇类似道诀的诗文,可即便有心人能够发现,依旧初看难解,再看更茫然。
只说开篇“死去生来只一身,岂知谁假复谁真”一语,作何解?
最后老人回到旧吕公祠主殿那边,从袖中捻出三炷香。
手持香火,拜了三拜,礼敬昔年那位为自己指点迷津、有那传道之恩的纯阳道人。
原本剑拔弩张的两方人马,愣是没有谁敢开口询问一句,就更别谈动手了。
一个将那门外法阵和白雾迷障视若无物的老家伙,谁敢去触霉头?
灶房那边,陆沉轻轻摇头。
大江东去,夕阳西下,游子南来。
道观花在,真人试问,知为谁开?
门口的少女依旧站在原地,既不讨饶,也不
方才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好像……不是好像,就是自己长脚一般,从别处一摇一晃走来了灶房这边。
陆沉落座后,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盛了一大碗米饭,再夹了一筷子冬笋,赞叹道:“滋味极好,真是绝了。”
那个儒衫老者对那两拨人马懒得多看一眼,如同发号施令道:“全部待在原地,听候发落。”
纯阳道人吕喦,是他的传道之人,双方虽无师徒名分,但是老书生一直将吕喦视为恩师,那么纯阳道人在这座天下的唯一一座吕公祠,某种意义上就是恩师吕喦的道场了。
之后他来到地底下的那座密室门口,看着上边密密麻麻的符箓封条。
老书生哑然失笑,鬼画符吗?
他身形消散,再次凝聚,不曾破坏符箓禁制,便出现在了密室之内。
那头一直被符箓消磨道行的鬼物,缓缓抬头,狞笑道:“找死?”
老书生问道:“知不知道‘德不配位’四个字,是怎么写的?你这等鬼祟之辈,不好好躲起来也就罢了,竟敢奢望长久窃据吕公祠?”
不等对方回答什么,老书生已经一袖子将其打得魂飞魄散。
广场那边,幻境依旧,依旧是大殿长桥、廊下甲兵森森的祠庙场景,那位身穿紫衣官袍的肥胖大仙,如丧考妣道:“难道是观湖书院的某位君子?惨也,惨也,如此一来,咱哥俩岂不是一头撞到刀尖上去了。”
那高瘦大仙望向那个锦衣老者,以心声怒道:“都是你惹的好事!”
其余三头在此魇人作祟的枉死女鬼,心中倒是轻松远远多于惊恐。
落在儒家君子手上,不过是按照书院律例责罚,该如何就如何,总好过被那两头yín祠大仙给吃了果腹,那才是真正的永世不得超生了。
老书生来到灶房那边,看也不看那个杵在门口好似当门神的少女,只是在门口停步。
陆沉赶紧放下筷子,转头拱手道:“西洲兄,一别多年,来,咱哥俩坐下喝酒慢慢聊。”
在浩然天下和藕花福地的两世,眼前这位满身书卷气的读书人,都姓卢,一样是字西洲。
彩舟载离愁,吹梦到西洲。
祠庙外,青同只觉得陈平安就坐在这边钓鱼,哪怕撇开“守株待兔”等待陆沉一事,好像也可以就这么坐到地老天荒啊。
青同便忍不住问道:“不管是修道之人,还是纯粹武夫,学那俗子临水钓鱼,这种事又有什么意思?”
关键是陈平安直到现在,也没钓上来一条鱼啊。
“对汾河神祠的那位庙祝来说,这口池塘,就只是池塘。”
陈平安一手持竿,一手指了指水池,说道:“可是对老观主和你来说,这口池塘是什么?就是桐叶洲了。所以你们并不在乎里边几条游鱼是大是小,是生是死。池塘里的游鱼,反正跑不掉。就算有那鱼跃龙门之流的大修士,也像是那祠庙门口槐树的落叶,相信总有叶落归根的一天。”
青同又开始头疼,立即转移话题,眼神幽幽,“这些个四处流窜的yín祠神灵,又如何叶落归根?”
陈平安说道:“那你如果将整座天下视为一口池塘呢?”
青同无言以对。
陈平安却笑道:“有些问题,不用多想,浅尝辄止就行了,就像那古人作诗忌讳‘十月寒’一事。”
青同倒是听懂了这诗家避讳的“十月寒”,一时间竟然颇为欣喜,终于不再一头雾水,不容易啊。
陈平安问道:“在万年之前,如果没有那场翻天覆地的大变故,你的最终追求,会是什么?”
青同靠着椅背,摘了头顶幂篱,当做扇子轻轻晃动,说道:“还是不敢奢望能够登顶飞升台,怕死,那么多天资卓绝的地仙,都在那条道路上化作灰烬,说没就没了。我这种出身不好的,好不容易才开窍炼形,修行一事何等艰难,处处都是关隘,其他修士可能就是一两个念头的事情,我却要深思熟虑个几百年,当然会比小陌、仰止他们更珍惜来之不易的机缘,一件壮举都不敢做,半点意气用事都不敢。”
“在那段天地有别的漫长岁月里,好像是从第一位‘道士’那边,开始传下一个说法,上士闻道,勤而行之。说得就是‘天下十豪’以及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道士’,比如托月山大祖,碧霄洞洞主,妖族剑修白景,小陌,那颗金丹的旧主人,等等。中士得道,升为天官,位列仙班。是说通过走上那两座分别管着男子地仙与女子地仙的飞升台,成为古天庭的崭新神灵。下士得道,陆地神仙,驻地长年。就是我这种资质鲁钝的练气士,心中的最终追求了。”
远古练气士修炼得道,在诸多举形升虚的“飞升”的大道气象当中,类似修士金丹的品秩,是有高下之分的。
最早的白日飞升当中,又有分出霞举,乘龙,跨鸾,骑鹤和化虹等十数种。之后又有拔宅飞升者,与合宅飞升等,再往后,就有鬼仙之流在夜幕中的诸多遗蜕飞升。
青同说完之后,发现陈平安好像置若罔闻,心境始终古井不波,青同便觉得有些无趣,不去看那画卷,瞥了眼岸边那只空荡荡的鱼篓,问道:“就这难钓上鱼?是鱼饵不对,还是你钓技不行?”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确实不怎么擅长钓鱼,我这辈子比较擅长一事,除非快饿死了,否则不吃鱼饵不咬钩。”
身在一条光阴长河之中,很难不被岸边人当成鱼来钓。
青同又问道:“你是怎么确定,陆掌教一定会与去那座吕公祠遗址?”
陈平安神色淡然,反问道:“吕公祠遗址?你是怎么知道的?”
青同愣了愣,反复思量,仍是打破脑袋都不明白陈平安为何会有此说。
他们身后那座汾河神祠,库房里边可还藏着那块御赐风雷宫匾额,而城内鬼宅那边的八卦亭和梦字碑,还有那本千年牡丹成精的少女,与她的那位“老相好”,出身神诰宗旁支的道士钱同玄,道号“龙尾”,还有被神诰宗独门符箓镇压在密室内的那头金丹鬼物……不都证明那座宅邸,是吕公祠遗址所在?
陈平安笑道:“既是一场守株待兔,更是瓮中捉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