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坐在旁边不曾说话的宋佳善觉得十分不适,郦清妍却不怕,上一世什么没见过?辅政王慕容亭云的气场比郦朗逸高了不知几多,自己犹能谈笑自如,此刻情势,实在算不得什么。
看着小女儿居然在自己的怒火之下不动如山,甚至将腰板挺得更直,郦朗逸有丝惊奇。一步步走到郦清妍面前,似笑非笑地问,“妍儿,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郦清妍看着他的眼睛,“女儿不知父亲所言何意。”
郦朗逸更加惊讶,这个女儿居然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长得这样大胆无礼了,阖族之中,除了已经逝了的夫人庄慧,还不曾有人敢在自己生气时直视自己。清婕之前撒娇般说她的七姐一场病后仿佛变了个人,自己还笑她小孩子气胡乱瞎猜,眼前所见,郦清妍的人倒是没有变,反倒是芯子换了一个。
“你真决意一年内不订婚不嫁人?”郦朗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姿势颇有压迫性。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若父亲母亲真要女儿出嫁,女儿也只得答应。”郦清妍俯下身将头叩倒在地上,“只是女儿担心签文上所言非虚,害怕因为命中大劫牵连到家中亲人以及无辜之众,所以还望父亲母亲成全女儿。”
郦朗逸的眉头微微皱了皱,这个女儿变成这样达不成目的便不止不休的性格,已非姜柒柒和温阑所喜。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发现。
郦清妍仍趴在地上,声音传上来不是那么清楚,“女儿不明白,只是一年之内不宜婚嫁,现在既无人家上门提亲,女儿也不曾年岁过老,晚一年再讨论婚姻大事并不会造成严重后果,家中姐姐尚未婚配的也有。与女儿无碍,且能让家族躲过潜在的灾难,如此只利无弊的事情,父亲为何要生气?为何会这样难以答应女儿的请求?”
宋佳善听到此处,插/进来一句,“妍儿所说也有道理,答应她也不妨事。只是回祖宅一事就罢了,待在棠梨院也不影响什么。”
“你闭嘴。”郦朗逸指着她,“你懂什么,就胡乱答应。”
宋佳善有些委屈,明面上的事实的确如此,莫不是还有自己不知晓的隐情不成。
“呦,老爷这里这般热闹,妾身来的是巧是不巧?”一个身着大红褙子妆容妖媚的妇人,软着一把带了勾人魔力的嗓子道了一句,袅袅娜娜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二公子清瑞,八娘清婕。
郦朗逸的后院海纳百川,清雅妩媚,环肥燕瘦,什么样的美人都有。例如宋佳善是外表冷冽,内里最是火热的人;这个赵凝却是从外到里媚到骨子里的人物,手段又是顶顶厉害的。两人在后院的勾心斗角不亚于郦清妍和永安,只是做的很隐秘,硬是做出了后院一片祥和安宁的假象。
郦朗逸颇为无奈地看着赵凝,“你又来添什么乱?”
“佳善妹妹来得,我就来不得么?老爷可真是偏心。”赵凝哧哧地笑,“我是没有什么事的,不过带了两个孩子过来给您请个安。瑞儿年后便要远赴任上,特来向您讨教,取几卷真经。”
清瑞今年十九,去年娶了开国郡公鄞家的嫡长女鄞霜华,原先郦朗逸为他弄了个闲职,他倒做的极好,此番选调是提拔,比之前的闲职要高出几级。儿子有出息,赵凝心中自然高兴,只是这个偏选了这个当口撞进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清瑞和清婕进来,向郦朗逸请安后,礼节性地和宋佳善问好,见郦清妍脸朝下趴着,就没有打招呼,反正对方也看不见自己。
“我现在有事忙,你同瑞儿婕儿先回去。”郦朗逸对赵凝说话的声音要远柔和于方才对宋佳善的呵斥,听得宋佳善手指捏紧,将手中的一方丝帕抓出皱褶。
“老爷平日公务繁忙,回来也去佳善妹妹那里,总也找不到人。今日好容易沐休在家,若是错过了,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去。老爷要忙的事是七丫头吧,瞧这阵势,莫不是七丫头犯了什么错事?我倒想听一听,帮着老爷把她的事情处理了,也好专心教导儿子。”赵凝坐下来,絮絮叨叨说了一通,竟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
对于赵凝这种拐着弯撒娇的性子,郦朗逸有些头疼,“你真是……罢了罢了,你要留下就留下吧,妍儿的事也花不了多久。”
宋佳善轻轻笑了笑,“姐姐倒是好雅兴,何时关心起妍儿的事情来了?”
“瞧妹妹说的,都是自家儿女,自然应当多加关爱。何况你们关起门来说事,我也是心中好奇的,与其事后费力打听,不如亲自来问,反正七丫头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当着众人敞亮说出来自然无妨,老爷,您说是不是?”
“姐姐想留下来看热闹,何苦搬出这么多说辞。听听也罢,误解了妍儿,日后倒懒得动舌头解释。”
“妹妹这样通情达理,真是老爷的福气。”
两个夫人忙着含沙射影地斗嘴过招,郦朗逸坐回椅子里按了按发涨的脑门,清婕只是在进门时看了地上的郦清妍一眼,之后便乖乖坐着,一个字也不多说,偶尔喝一两口茶水,仿佛只是来看戏。
郦清妍听赵凝的话越说越不对,眼见着话题就要被扯歪,自己在地上一直趴着也累的很,便从叩俯在地变回之前跪坐在地的姿势。
“嗯?”郦朗逸哼了一声,“我有叫你起来吗?”
郦清妍觉得好笑,“女儿不曾做错什么事,之所以叩首是希望父亲应允女儿所求。此刻女儿不在父亲理会范围之内,为何还要继续伏地叩拜?等父亲重新考虑女儿的话时,再行恳求叩首之礼也不迟。”
郦朗逸冷笑一声,“你怎知为父不在考虑你之所请?”
郦清妍问,“既然如此,父亲考虑的如何?”
“为父不许。”
郦清妍拜了一下,“请父亲告诉女儿理由。”
“妇道人家,尽信怪力乱神之事,什么劫难,什么不能婚嫁,通通一派胡言。若一支签文可以预示命数,寺庙的门槛早被踩塌。为父不应允你的请求,正是警醒你,以后莫要再信这些鬼神之说,好好温些诗书,练习女红才是要紧。”
郦清妍道,“父亲不答应女儿,女儿心中的疑惑方才也说过了。净明住持说若助纣为虐,必然大祸临头。净明住持德高望重,所吐言辞父亲竟一个字也不信,亲笔手书的信件也被无视。既然父亲不相信鬼神之说,为何每年年节后要捐大笔银两入宝相寺,以求来年平安康健?女儿只为阖族亲人平安,愿吃斋念佛晚一年讨论婚嫁之事,此为善心孝顺之举,为何父亲会如此生气且强烈反对?若非父亲真的要将女儿嫁给什么不该嫁的人,换取利益,以助父亲此纣,行大虐之事?”
“你闭嘴!”郦朗逸怒急攻心,扬手直接给了郦清妍一巴掌。郦清妍庆幸他是文官而非武官,常年握笔的手力道虽大,却不至于把自己打出个好歹,只是嘴角破了皮,脸颊红肿起来。
“老爷!老爷……”宋佳善骇得一大跳,扑将过来拉住郦朗逸又要打下来的手,“她是您女儿啊,您从未打过她,今日她口不择言冲撞了您,罚她禁闭就好,千万别气坏自己的身子。快坐下来,喝口茶缓缓。”说着就扶气到极致的郦朗逸坐下来,又是拿手绢揉按他的心口,又是端茶递水,从头至尾一个眼神也不曾给过郦清妍。
看了一通热闹的赵凝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七丫头倒是长大了,越发伶牙俐齿起来,以前不是最老实木讷的么?”
清瑞也道,“妍妹妹今日言辞也太过激烈了,怎能这样和父亲说话。快道歉才是。”
郦清妍觉得和他们多说一个字都累。
好半天,郦朗逸缓过气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是人总会变,我原以为你会是最善解人意的丫头,没想到……”说着又是一通叹气。
郦清妍觉得眼前这些人就是一群披着面具的索命鬼差,用光面堂皇的理由掩盖龌蹉的*,还要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替你决定你的命运生死。郦清妍开口说话,声音冷冰冰的,“善解谁的意?父亲要是想卖了女儿,且说来就是,生养之恩在上,女儿自无二话。做出这样的假情假意,父亲就不累么?”
郦朗逸听到这话,差点气的死过去。
“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郦朗逸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我郦朗逸竟生养了你这样无礼不孝的女儿!你不想婚嫁,想回祖宅?好,为父这就答应你,你这辈子就在金陵老家度过罢!”
屋里的人都愣住了。这大概是郦朗逸有生以来发的最大的一次火。
郦清妍将头磕在地毯上,“谢父亲成全。”叩完,从地上站起来,“女儿何时可以启程?”
“随你!”郦朗逸一甩袖子转过身去,一眼也不想多看郦清妍。
郦清妍一步步退出去,期间屋内众人都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帮自己说话,包括生母宋佳善。联想到上一世嫁进敬王府前宋佳善说的话,郦清妍觉得她此刻担心更多的是如何消了郦朗逸心中的怒火,以免影响自己爬上正夫人之位。不知道若清婉在场,会不会为自己说上几句。
说什么心里空落落的,郦清妍倒是没有感觉得到,恍惚之间只有那种被囚禁在偏院时的寂寥爬上心头,也没什么特别,大概是自己将除了自由之外的一切都看淡了。
自由,郦清妍心头爬上这个词。金陵山高路远,定国公府的手不会伸那么长,还要过去时时看着,祖宅中没有什么人,相当于自己一个人住,想要做什么事也不会受人约束,倒是真的自由。
激将法的效果极好,不仅是一年,连一辈子自己都不用再回皇城了,实在是意外之喜,郦清妍心中不复方才沉重,脚步也渐渐轻快起来,好像下一刻就可以跃上奔向自由的马车,逃离这个只有痛苦和无奈回忆的地方。
郦清妍还没开始期许光明未来,就被一个声音叫住。
“七姐。”清婕立在墨菊堂前的空地里,周围都是雪,雪光将年岁不足的她映衬得冷冰冰的。
“八妹何事?”郦清妍站定问道。
“七姐这样,很是得不偿失吧?原可以用更委婉高效的方法劝说父亲,七姐何苦要把自己逼入绝境?我之前还道你变聪明了呢,竟是错了。”
郦清妍微微笑起来,“得不偿失与否,只在我自己心中,而不在你的评判里。八妹与其在这里对我冷嘲热讽浪费时间,还不如为自己的未来好好谋划。豪门子女从来顺不得自己的心,八妹聪慧非凡,自然知道父亲为何不应为何生气,若是不加提防,我也许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清婕毕竟年幼,城府再深在年长许多的人面前也会露出稚嫩,被对方的一番话说得深思起来。郦清妍也不等她回答,自行离开。
上一世的清婕是郦清妍见过的有着九曲心肠最具城府之人,一生谋划,以定国公府庶女之身嫁给死了王妃的大皇子慕容昤昽做继王妃,凭借美貌和智慧荣宠不衰。不知这一世她又会嫁给哪位皇储,给自己谋划出怎样的命途。
不过这些都与自己再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