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句问话,佟彤脚下剧烈震动,眼前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
她掉马了。
但她已完成了最主要的任务——娇娇和禄东赞有情人终成眷属,乾隆被踢出了这个世界。
以这种方式退场,也挺好的。
*
佟彤迷迷糊糊睁眼,醒在了自己的床上。
天光大亮,她有点困惑。
她不怕冷,平时上床睡觉都是把被子盖在腋下,露出肩膀。
而现在,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到了脖子根,捂得她热乎乎的。
她掀开被子,手边的画册依然摊开。印刷的《步辇图》中,那个被画上去的第十个宫女已经不见了。
佟彤感慨了一会儿,听到屋外有人说话。
“……嗯,是的……佟姑娘今日身体不适,可否免于应卯上工?”
“……哦对,请病假……就是这个词。”
“……我?……嗯,不能算是吧。朋友而已。”
佟彤一骨碌爬起来,推门一看,希孟坐在石凳子上,特别慵懒地握着她的手机。
还拿倒了。老康的大嗓门嚷嚷出来,都快成外放了。
“什么?又请病假?……”
她一把抢过手机。
“诶,师傅,那个……不是,我病好了,马上就出发!”
她挂掉电话,希孟一脸哀怨地看着她。
说让他帮忙请假,却没考虑到他连手机都用不利落——他见过的游客虽多,可谁在膜拜国宝的时候还有心思打电话啊!
好不容易找到通讯录,翻出老康的电话,拨通了还挺高兴。没过两句瘾,就让她给打断了。
这晚辈也忒没大没小了!
佟彤感到这人在生气,连忙安抚:“是我耽搁久了,不好意思哈……”
她简单说了一下在画中的经历。
他听到乾隆被人围殴捉拿,短促地笑了两声,又问:“可有受伤?”
“没。”佟彤答,“和你说的一样。若有人怀疑我,我就直接被退回来了。”
她揣上家门钥匙,蹬上运动鞋,忽然又后知后觉地发现:“您还挺关心我的嘛。”
他不屑一顾地哼一声,站起来给她个后背,甩下一句:“你还没给我下外卖软件呢。”
佟彤语塞。这不一直没时间嘛!
她看了看表,朝他的背影一作揖:“晚上再说。中午我给你定好吃的,么么哒。”
然后急急忙忙跑出院子,直奔胡同口。
一排小蓝车旁边,亭亭立着一个圆润的小美女。
她身材娇小,穿着浅色t恤,一件红绿条纹的及膝短裙,笑容灿烂。
而眼前的人,长衫皂履,显得纤弱纯净。
他抬眼,眉目如画,面部轮廓柔和而线条分明,瞳仁青黛,仿佛与身后的水波融为一体,仿佛天地之间只他一人。
伶伶然仿佛独立于时空之外,写意而工美。
佟彤跟那幅画朝夕相处了两个月,不得不承认,他整个人的气质,确是画中的意境。
她觉得自己应该礼貌性地表示难以置信。但他的气质太脱俗,说出的话那么理所当然,让她觉得哪怕一点点怀疑都是亵渎。
“失、失敬啊前辈,”她有点语无伦次,“您老人家还挺硬朗……”
她偷偷左右瞄,想找找周围有没有隐藏的摄像机。万一是无良节目组在线整蛊。
摄像机没看到,却见到身边一个黑森森的手机摄像头,移动着对准了玉树临风的小哥哥。
几个路过的女生朝他看了又看,窃窃私语,最后谁也没好意思去搭讪。一个红衣妹子拿出手机偷拍。
咔嚓!一道闪光灯。
自称希孟的少年一惊,本能地瑟缩一下,按住眼角。
佟彤赶紧抢上去挡在他身前:“你没事吧?”
他面对强光的退缩像是纯出本能,比常人受惊时的反应大得多。
她瞪了一眼那个红衣妹子,礼貌说道:“手机收了,别乱闪人。”
红衣妹子发现自己忘关闪光灯,把偷拍对象惊着了,自己也有点慌乱。被佟彤一说,脸红到耳根,连声嘟囔:“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我没事。”希孟淡淡说。
几个妹子飞快地走远。佟彤轻声问他:“真没事?”
“有点晃眼而已。比昨天那个手电筒差远了。”他微不可察地勾了唇角,仿佛是笑佟彤大惊小怪。
手电筒。
佟彤十分确定,当时展厅里绝没有如此耀眼的人。否则她肯定会注意到。
心里本来信了五六分,眼下信到七八分。
她小步追在人家后面,像个追星少女似的,偷偷瞄了一眼又一眼。
“要不,”她终于鼓起勇气找个话头,“……还是去我家坐坐?”
对普通人来说,这是个十分暧昧的邀约。然而希孟不知是没意识到还是根本没当回事,很爽快地回:“不必了。”
佟彤:“你不会是嫌我那院子丑吧?”
刚才希孟朝大杂院里瞥的那一眼,她总觉得有点嫌弃的意思。
希孟:“是有点。”
佟彤:“……”
你美你说得都对。
她不提大杂院了,小心问:“对了……那现在故宫地库里……”
“空的。”
盛放文物的恒温柜不透明。文物入库之后,除了固定的例行检查,不会有人闲的没事去开柜子看。
耳边掠过一声“捏糖人”的吆喝,仿佛隔在了千里之外。
佟彤喃喃道:“不是说建国以后不许成精吗……”
希孟:“哦?这是哪年的政策?”
佟彤:“……”
他发觉佟彤在贫嘴,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我马上回去。免得你们难做。以后有缘再见。”
*
不是,这撩完就跑,几个意思?
佟彤赶紧追了几步,好歹跟他肩并肩,朝旁边一指。
“您不是要回故宫吗?走这边儿胡同比较近,人也少。您要是不嫌弃,我给带路。”
尽管这位高冷的爷看起来没有跟她深入交流的意思,但她哪能这么轻轻易易的放人走。
文物成精了,这是世纪大事,惊天巨闻哪!
就算是做梦,她也不能这么快醒。
希孟却不给她面子:“我认识路。”
“那我给您打伞。”她殷勤地把伞推了上去。
“不必了,我现在这个状态不怕受潮。”
佟彤赶紧再追两步,挡在他面前。
“昨天……是怎么回事?”她以进为退,锲而不舍。
希孟眼底闪出一丝疲惫,好像觉得这种事怎么还需要问。
佟彤甜甜一笑:“看在我给您挡过那么多次闪光灯的份上。”
希孟终于不赶她了。他安静地沿着胡同一边走,许久,终于开口解释。
“凡是被人创造出来的艺术品,都有灵智。我们居于‘创作层’,每一件作品都有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在大部分时间里,你们的生命层和我们的创作层可以互相感知,但无法穿梭来往。”
佟彤点点头。他清楚闪光灯和手电筒的事,说明他即便是作为一副静静的画,也是有意识的。
她说:“可我们从来没感知过你们呀!”
“没有吗?”希孟挑眉,挺拔的身影在雾霾天里愈显清晰,“你全神贯注欣赏书画的时候,没有觉得它也在和你交流?”
佟彤怔住,低声说:“有。”
一幅意境深远的作品,能轻易影响人的情绪、心态、甚至性格。
她敬畏地问:“所以,我在看画的时候,画也在和我说话?都说些什么?”
他问:“你想知道?”
佟彤慌忙点头,张开耳朵,准备聆听八百年沉淀的人生哲理。
“嗯,也没什么。大部分时间说的都是,‘拜托千万别开闪光灯’、‘不要贴太近展柜玻璃都花了’,‘好无聊,什么时候才撤展’,诸如此类的话。”
佟彤:“……呵呵。”
希孟压根没觉得自己损了人,继续说:“创作层和生命层一直平行并存,井水不犯河水。直到今天早上,我们的世界里,出了一个奇怪的事故。闯进来一个人。”
佟彤问:“谁?”
“乾隆。”
*
佟彤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重新确认了一句:“就是那个喜欢在书画上盖章的大猪蹄子?可、可他死了两百多年了啊!”
“在创作层,时间是可以回溯的。”希孟说,“乾隆本是‘你们的世界’的人,却不知为何,突然闯入了创作层,并且把他那喜欢涂鸦的爱好带了过来。他瞄上了我。大约是因为我最近正在展出,身上的人类气息比较重。”